闺女出嫁当天,下午要同来宾一起回娘家一趟,在娘家待一会儿。也不知道是谁兴起的,最近几年都是这样,几乎是约定俗成的,其实也没多大意义。
韩歌当天下午没回来,苦根并不奇怪,他知道闺女离得较远,单趟就有十好几里路,来回就30多里,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闺女身子虚,不回来也好,省得累。他以为第二天闺女肯定回来,没下地,就在家等着,怕错过。结果,等到太阳偏西也没见闺女人影儿。苦根心里就有点儿不快。这不快中又掺杂些一部分担心,他怕闺女想不开做出傻事儿来。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啊!这样的心情使苦根这两天吃饭也不香,也感觉不到饿。韩歌妈也是,都是一个心情。
一直等到第三天中午,闺女也没来。晌午饭苦根扒了碗面条,也没心思下地,不如就出粪吧。
院子的东南角上有一个又大又圆的粪坑,日常的生活垃圾都往里倒,现在都堆得有点儿尖了,上面很厚一层已经看不见汪水了,后来倒上去的菜根菜叶都保持着原有的模样,一丝一毫也没沤到。
苦根站在粪坑边儿上,用抓口子(三齿钉耙)往外搂粪。没动过的粪坑平时也闻不出啥异味儿来——一旦表层被破坏,冲天的臭气就四处弥漫,简直熏得人睁不开眼。这都是外人的感受,苦根并不觉得它臭——相反的,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粪香,香里还夹带着丝丝的甜,这种氤氲的气息缭绕在他的周围。
由于这几天没好好吃饭,苦根刚搂掉上面薄薄的一层,鼻息就变得粗重起来。40多岁的苦根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哪能和当年相比啊,当年的身体就像铁打的,这点儿粪哪在话下。唉,真是老了,干点儿活就喘成这样,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人呐,不服老不行啊!小歌也不知道咋样,走了也不知道来个信儿。都怪我啊,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可是闺女哩终身大事,我咋能那样草率地替她做主呢!当初只是想歌儿体质弱,在农村种地不行,在街上能轻来轻去哩做个小生意,好歹能维持生活。我以为我没错,我以为我开明,在儿女哩婚事上不会强做主——回想起来,闺女哩婚事都是我在做主。婚事毕竟是闺女自己哩事,她不满意可是一辈子哩问题哟……祈祷老天爷,让歌儿平平安安哩,减轻点儿我哩罪过……
苦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出粪。说也奇怪,并不像开始时那么累了。他均匀地喘着气,把一团乱布条勾上来甩到一个较远的地方。
“茶放小板凳上了。”
韩歌妈右手端着一碗茶,左手拎了一个小板凳,向苦根走来。她把小板凳放在离苦根不远的地方,茶碗放在小板凳上,转身做她的家务事去了。韩歌妈不爱说话,是人们常说的“老实”的那类人。有人说夫妻是老天爷配就的,也许吧,好多夫妻都是如此:一个狡诈,一个温和;一个话多,一个话少;一个能言善辩,一个老实巴交……有时候吧,又不对:两个人都善良;两个人都阴险;两个人都幽默;两个人都能说会道……反正说不清。苦跟两口子是截然相反的那对:一个内向,一个外向。
韩歌的姥爷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对培养孩子没多少经验,当初就知道不能把闺女教得口齿牙长、骂人撒泼,按照自己的认知最起码得“淑女”一些。结果,他就按自己的想法教出了一个老实的闺女。
乡下人比较朴实,也比较爱搬弄是非,几个妇女没事儿找一处拉呱儿,张家长李家短地对人评头论足,说人坏话,也说人好话。这些事儿找不到韩歌妈,就是偶尔碰到她也是借故离开。
苦根16岁当了村里的会计后,父母便给他张罗婚事。18岁上,经人介绍与韩歌妈相识,草草地便把婚结了。韩歌妈长得漂亮,中等个儿,不是说写东西都爱说人双眼皮儿,她真是双眼皮儿,直鼻梁,五官都适中地长在圆中显方的脸上。韩歌小的时候,苦根给她讲故事,说到某女子娇好的面容时总是“丹凤眼,卧蚕眉”,韩歌就暗暗地想原型是她妈。
苦根对自己的婚事可以说一辈子都不满意,他总嫌自己女人没能耐。“你看人家柱子家,柱子在外头跑跑买买,他媳妇在家里卖卖,都不叫柱子问事儿。”他就爱这样说柱子两口子。那话背后的意思是说,他这样就不能和人比,里里外外就他一个人,既要出去买,还得在家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