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场院上就摆满了家具物什,那些新做的家具油光铮亮,就是不如买的精致,散发出难闻的油漆味儿。脸盆里、托盘上、家具上都放着、贴着用红纸剪成了双“喜”字和纸花。方桌、椅子上摞着鲜艳刺眼的被褥、床单之类的起居用品。哦,这家闺女要出嫁了。
韩歌压儿根没想过,这家就一个闺女,这闺女就是她,出嫁的理应是她。
该谁是谁吧,韩歌不管那么多。要嫁的闺女这会儿一定在里间床上磨蹭着换新衣裳新鞋子呢,兴许眼圈儿还红红着。自己正忙着给这嫁闺女的人家拾掇什儿。韩歌在这些物件儿当中拖着软绵绵的双腿穿来穿去地忙个不停。
场院儿周围陆陆续续来了好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追追赶赶,推来搡去,在火火的太阳下闹得不可开交。六月里的天烤得蝉“知了”地叫。林子叔三岁的小儿子三儿光着屁股叉开了腿骑在半截残败的墙头上,仰头找寻泡桐枝杈上发声的小东西。
“小着多好!”从三儿身边经过时韩歌想,“无忧无虑,一身的轻松。”
人们不时使手背或是手心抹一把脸上的汗,把护热的鬓角头发往后捋捋,挪到这里,蹭到那里,像在寻找有利地形。奇怪的是,这火烧火燎的天气里,一向怕热爱出汗的韩歌没感觉热,只心里可笑那些人有啥热闹好看哩,眼巴巴着。
大门外的开阔地里,几个五六岁的小小子(小男孩儿)在比谁尿的形状好看,甲说他尿的像一条蛇,乙说他尿的像一只蛤蟆,丙说他尿的像一棵树,丁说他尿的像一朵花,各说各的好看。几个孩子滋出的尿顺着地势肆意流淌,他们比划着,争论着。
从场院里晒衣裳的绳子上拿毛巾回来走过抱大迪的身后时,那喇叭口朝天一仰,韩歌明白过来:八成这些人是来听响儿哩。响儿又为啥吹呢?韩歌又糊涂了。
耳边时不时地传来小孩儿“嘎嘎”的笑声,接着甩出两嗓子嚎哭。那是他们把尿尿干净了,再也挤不出一滴来,就互相追逐着挠痒痒,先是被挠笑了,后来又被挠烦了,哭两嗓子以示抗议。豹儿对着往车上装沙发的阮呈旭的表弟吹胡子瞪眼,因为他看见了那熊孩子言行轻慢。豹儿牙咬了几咬才压住往上窜的怒火,没骂出声。
韩歌游走在这喜庆的氛围里,穿着平时的衣裳,扎着平时的辫子,迈着平时的步子,脸上喜怒哀乐全不见,亲戚邻居来了也不打招呼。她感觉燥热,捏起衣裳前襟抖了抖,抹一把额头的汗。
韩歌被儿女双全的婶子拉到里间屋,换上了新衣裳,系上了红腰带。响儿吹过三歇儿,她被婶子搀到(她感觉自己能走,无需搀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上,车里两排纵向的座椅,坐着十几个女孩子。中间放一把小椅子,婶子把她摁在这把小椅子上,给她换上了新鞋,面朝后坐在两排女孩儿中间。这些女孩儿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胸前别着“来宾”“迎宾”字样的红条幅。这些女孩儿,她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
这是迎娶新娘子的,只有新娘子才有这般排场——这辆白色面包车就是妈出嫁时坐的花轿!是来接她去婆家的?
婶子下车,车子启动。她漠然地平视着车尾的透明玻璃。泡桐树枝叶的影子从车玻璃上一路滑下来,给人晕眩的感觉。两个弟弟扶着车屁股紧跟,表示送姐姐一程,这是风俗。风俗还有,出嫁时姑娘哭得越凶越好,人们用哭来衡量闺女是否舍不得爹娘,留恋这个家;是否着急出格;是否憨傻。韩歌平时眼泪一点儿也不值钱,父母的一句重话都能使她泪水涟涟——偏就今天,她愣是没一滴眼泪。
人们簇拥着车子跑着。望着那一张张笑脸,韩歌被感染了,她也想笑笑。恍惚中,一张神情呆滞的脸闯入了她冷冷的视线——爸?他站在路边一棵泡桐树旁,直勾勾地望着白色的面包车渐去渐远,灵魂出壳似的毫无表情。韩歌凝望着那张脸,她似乎才认识她的父亲,认识她父亲的那张脸,那张脸前所未有地苍白,憔悴,花白的胡茬儿铺满两腮和嘴的四周。爸咋老成这样了?
爸的样子让她缠栗!韩歌完全恢复了意识,她记起来了,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妈呢?她努力寻找妈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眼泪在眼眶中攒聚,攒聚,然后豆大的泪珠倏地滚落,韩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