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韩歌传书的日子。
传书是当地风俗，就是男女双方同意后，选个好日子举行订婚仪式，必是双月双日进行。这天，媒红要从男方家带些聘礼和写好的婚帖送到女方家。这个婚帖就是“传书”当中的“书”，是事先找某位老先生看过的，从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推算，哪个日子是黄道吉日，就在黄道吉日这天举行婚礼，以及婚礼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一句话，就是敲定成婚的日子。
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大地已是春意盎然。草醒了，花儿醉了，黄绒绒粉嘟嘟的醉汉一样东摇西摆。和煦的微风裹挟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活泼泼地跑遍了小河、田野、村落，它扇动河水，染绿麦田，也抹红了杏花，更让喜悦的波纹在苦根的脸颊上一圈圈荡漾。一传书就快了，就快出嫁了，闺女马上要出嫁了！原来，打发闺女出嫁不仅仅是个不舍的事儿，还是个幸福的事儿！有一种不可言说的成就感。苦根仿佛听着了小外孙绕在膝下的欢声笑语，不由得唱兴大发：“春风她吹上了我的脸，告诉我这里是春天……”
唱歌的苦根沐浴在春光里，想着媒红差不多该到了，脚上加劲儿，半大老头儿自行车骑得像小伙子。肉在左边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儿里晃荡，鱼在右边车把下蹦跶，芹菜等不金贵的蔬菜装进一个磷肥袋子里绑在后座上，露出半截儿芹菜头儿晃晃悠悠，似乎陶醉在苦根的歌声里。
苦根只顾高兴着，他还不知道家里正有一档子事儿在等着他圆场呢。
苦根赶集走了不多会儿，几个媒红就骑自行车来了。韩歌妈吩咐韩歌陪客人说话，自己去忙饭菜了。
韩歌不想说话。她怔怔地望着大门旁那一树耀眼的杏花，几只麻雀“啾啾”地树上树下聒噪。
不想说归不想说，不想说也得说，不是不想说就可以不说。好多事儿都这样。
不能让人家老那么尴尬地坐着。她努力地想找个话头儿，却无论如何也找不着。门槛儿里的阳光白得刺人眼。真是的，才啥时候的天，太阳光竟这么有硬度！
她抽回目光，掐指甲玩儿，看着指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人家跟她说话，她就礼貌地回一句，要么就“是”、“不是”地无法再简短地应付，要么就反问一句，这是韩歌最擅长的。
“看着你好像不高兴啊？”媒红说。
其实也是没话找话。
“我不高兴了吗？”她就这样反问。
一个短暂的谈话间隙，她“嚯”地站起身奔进她住的里间房，拿出阮呈旭写给她的仅有的一封信，递给媒红，说：“这是阮呈旭给我写的信，请你还给他，我不愿意。”
媒红脸色立马就黑了。
“你这是弄啥？俺来来回回跑多少趟给你跑着玩儿哩！俺图你哩啥？你这不是办我难堪吗……”
苦根在大门外就听到了媒红发怒的声音。等弄明白咋回事儿，苦根你说：“都到这会儿了，还说个啥！好了，给媒红个面子。你去给恁妈烧锅去。”
面子，又是面子！面子恁重要吗？面子比恁闺女的终身大事还重要吗？韩歌心有不甘。要给人家面子，也要给老子面子。
她面无表情，将那封媒红不接的信团成一团，攥到手心里进了厨屋。她想把那封信使劲投入锅膛里，抬眼看见妈羸弱的身子，她又把那封信装进了口袋。
才往锅膛里填了两把柴火，苦根就走进厨屋里来了，看样子刚息了媒红的火气。而自己脸上倒又生出几分愠怒来。
苦根看着韩歌说：“定下来了你都不能改，定下来了你都不能乱当家！人家哪里不好？小孩也老实，在街上还能做个小生意，正适合你哩身体——要是给你说到胡地（粘土地）里，一大些哩地，你可能干？你哩身体跟人家可能比？”略停顿，然后下结论，“就这样了。”
又是老一套！又是身体！韩歌听腻了。这些话如同泡泡糖一样粘在她耳膜上，她想拨啷拨啷脑袋把它甩出去，可她甩不脱。她把张了一半儿的嘴又合上了。她懒得再说啥了。
当妈的也不吭声，大概是认为当家的说服了闺女，也没生气。毕竟是小孩儿嘛，不够理智。当妈的明白这个理儿，但拙于表达。还好，闺女没咋倔。
吃饭的时候，韩歌和她妈没上桌子，娘俩儿坐在厨房里，吃馍就没盛完的芹菜、粉皮。韩歌是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坐在妈对面，她硬往嘴里塞了半块馍，吃了几筷子菜。她言说烧锅离油锅近，熏得不想吃了。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不想吃——只是个开头儿。
韩歌想睡，堂屋里加上亲戚一桌子人，吆五喝六的，她不想进那个屋，就势半躺在锅门口的柴火上。
终于吃完了饭。苦根在堂屋里喊韩歌妈收拾桌子，沏茶。
饭后才是重中之重——敲定成婚的日子。中间的过程咱也不一一赘述了，都是媒红和苦根两口子商量的细节问题，太琐碎。最后敲定：成婚的日子定在农历六月初六。新娘上轿时属蛇的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