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永安沉默,恰逢小童奉上茶水,她摩挲粗砺的杯子,杯子的简陋出乎她的意料。环顾四周,屋内陈设乍看古朴雅致,如同眼前这位老人,符合常人对一名隐士高人的设想,屋内光景亦符合常人对雅士之居的设想。但细看才发觉,老人并不刻意追求所谓的高雅,所用器物也不是雅士喜用那等外表古朴、实质精巧俗世价值不菲的物什,他所用当真就地取材,皆是简单古拙之物,尘世中随处可见,不论是富贵者还是所谓雅士都嗤之以鼻的东西。而让这些东西发出高雅光辉的不是它们本身材质,恰恰是老人,简单来说是人赋予了满屋子光辉,而不是物赋予了人价值。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越来越明晰,对这样的人可以坦诚!她端起杯子,氤氲雾气遮住她的眼眸,良久她道:“在下实言相告,读书的确未必能让世间更好,未来在更多人能够读书的时代,也许仍会迎来人心沦丧,仿佛天道注定一般,多少人意图力挽狂澜,可能都止不住下滑之势。而且读过书后的人心沦丧如您所说更为可怕,当今尚有圣人之言可以告诫世人,那时圣人之言恐怕在一些读过书、自认无所不知的人眼中狗屁不如,请见谅我粗鄙的言语。那可谓灾难,而我的确不知如何破解。”
“但,我想人类文明的终途不过是两点,要么飞升,要么毁灭,再坏也就是毁灭的结果。那么在毁灭之前,就总有飞升的希望,我们就总该做点什么。在此我想说一个他人的理论,有智慧者提出,人聚集在一起会产生群体意识,群体意识会裹挟个人意识,它与个体意识是否理智、是否英明无关,群体意识最终总会趋向愚昧与疯狂,即便当中有极具智慧与学识的个体。这种现象经过长久的观察,自有其准确性。然我总在想:当群体中只有一两成智者,这一两成人会被群体意识裹挟,即便不被裹挟,也不敢发声;那么倘若一个群体中有七八成智者呢,还会是那样的境况吗?这七八成智者是否还会被一两成愚人裹挟?群体走向是否还会失控?能否期待,有那么一天,能可产生群体智慧,智慧群体能可取代乌合之众?以‘烟花’与‘地狱之火’来说,千年前人们也许会视它们为神之产物,而千年后我想它们在人们眼中不算什么,这就是智慧传播的效用,群体认知提升的结果。到目下为止,我所知传播智慧最好的途径仍是读书与最广泛教育。”
“也许在未来某个时期,读书不再是读书本身,人们不再为渴求智慧而读书,它成为谋生乃至追名逐利的工具。男子读书为成为人上人,女子读书为了嫁得更好,人们忘了读书本身只是为了提升自己,然后带给世间更多的创造。这便是第三答,当下士子读书力求入仕,尚有人抱着经世致用、为国为民的大愿,到那时,也许人们读书力求入仕更多只是求一份安稳与体面。那种境况下,入仕者越多,社稷将愈发僵化,失去活力,但那不是我等要操心的。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提升有识之士的比重,如此即便在英雄没落、人心浮夸、钱利至上的岁月,也会有更多有识之士奋力奔走、挽大厦之将倾,救时代于堕落之际。”
“风起于青萍之末,风起于每一个当下,有识之士越多,挽回的力量就越大。所以,普及读书是必行之事,我绝不允许士族为一己之利,阻碍邦国、文明进步!”她眼中神光集聚,眼神再次变得坚定。起身、振袖,双手于胸前平端,东方永安躬行一礼:“请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黄老一声长叹:“娘娘之意山人已经明白,娘娘之决心,山人有感。”起身回礼,“山人微薄之力蒙娘娘不弃,愿一试。只是,仍有一事,不可回避,娘娘手中沾染太多士子之血,此事恐不得善了。”
东方永安淡然无畏:“既踏上这样一条路,会有怎样的结果在下心中早有定见。”为着那一个她看不见的、更璀璨的明日,无人不可弃,岂独怜自己?
……
出了院子,李无策与安陵已在等候,见了她,快步迎上来:“相谈如何?可说动黄老?”
东方永安点头,露出势在必得的笑。
屋内,小童前来收拾杯壶,黄老叫住他:“童儿,忙完该收拾包裹了,咱们要出趟远门。”
“师父答应那人了?”
黄老捋须:“不答应不行啊。”
小童奇道:“如何不行?过去也没见谁能勉强得了您。”贵胄逞凶耍横又不是没见过,能被挟持,他就不是名满天下的坤湖四皓之首!
黄老意味深长道:“一个豁出去的人,老天都会给她让路。明日咱们就起程,去长阳之前还得去会一会有些日子没见的老友。”
皇后去前,他最后一问:“娘娘所期之景可曾见过?”
对方答:“不曾。”
“那如何这般敢想?”
对方一句话让他甚为震动,她说:“人类不就是因为敢想,才从茹毛饮血走至今时今日?当行之事,不问前程。”
“无人给世人牢笼,世人为何要囚禁自己?”黄老似问似叹,为权、为钱、为名、为利,征战杀伐,互相仇视,不断内耗,却看不见方外更广阔浩瀚之天地。幸而有人能将目光抛向那更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