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瞬间明白了安洁黛尔的窘境。
因为这正是过去几年中,我一直面对的问题。月经,这种每个女性总要在人生的二三十年中每个月面对一次的东西,被人们称为“流血症”、“诅咒”或是“血魔”。大部分人相信,这种无缘无故流血的症状蕴藏着某种邪恶的诅咒,会令蔬果坏死、庄稼枯萎、美酒变酸、明镜晦暗、钢铁生锈、剃刀变钝、蜜蜂死亡,所有看见的人都会被厄运缠身。为此,月经期的贵族女性大都选择在自己的房间中闭门不出,直到流血停止。
莉塔告诉我,棉布和血藓是吸收血液的最好选择,但即便如此,渗血的情况也时有发生。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窘境,女士们通常会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更为宽大的裙摆并佩戴更多的香草,以此去掩饰血迹和气味。
但,当一位女性身着男装的时候,失去了宽大的裙摆和夸张的裙撑,这样的问题就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掩盖了。
过去数年中,每当处于生理期的我走在男人们之中,我都觉得自己像是一条海水中流血的鱼,那猩红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身体中流淌出来,像一个该死的伤口,而那些鲨鱼们全都牙齿锋利、虎视眈眈——一旦他们发现这血腥的气味,我将会被撕得粉碎。
所以,此刻我分外能够理解安洁黛尔的恐惧。作为一名同样出身于贵族的女性,一位以纯洁高傲所自持的女神官,倘若她被军队中的男性看见了自己这“被诅咒的血迹”,那必定足以让她名声扫地、甚至会被怀疑是否还保有贞洁。
——但我应该怎么办呢?
足够的血藓就在我的随身口袋中装着,但我却在将它递出去的时候有了一丝迟疑。所有人都清楚,身为一位男性,他绝不应该对女性的生理期有着这般熟稔的了解,反而,他应该恐惧、厌恶、大呼小叫,唯有表达出彻底的嫌恶才能表明他是一个品行端方、不受恶魔诱惑的正人君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装作一无所知地要求安洁黛尔从灌木丛的遮挡中走出来是最合理的举动,分一件外套给她遮盖血迹已经是一位绅士所能做出最冒险的仁慈——没有人会对这样的举动有所非议,更何况身为神官的安洁黛尔原本就与我势同水火。
我并没有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站在摔断腿的马车夫面前漠然而高傲的样子。以她对光明神的虔诚与对我的厌恶,一旦她对我的身份有了哪怕一丝疑虑,那么她很有可能就会在此后一直追查下去。
——不能冒这个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就算不出手,安洁黛尔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反而是我,可能会因为这个小小的举动而赔上性命。
那就任由她颜面扫地好了,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对他人血流遍地而熟视无睹的女神官,有朝一日也会因为自己的鲜血而陷入这般难堪的境地呢。我这样想着,决定不再在安洁黛尔这里浪费多余的时间。
然后,我发现自己迈不出哪怕一步,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终究是太无耻,太残忍了!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应该为自己天生会流血而受到污蔑、羞辱乃至惩罚,同为女人,我无法对安洁黛尔做出这样的事情。
月经,这本不应该是一个诅咒,至少那些同样在母亲的流血中所诞生的人无权称此是。
我深呼吸一口气,掏出了自己的随身口袋。
“给你,”我将那个口袋抛了过去,尽管心里已经为自己的决定而紧张得砰砰乱跳,嘴上努力做出了硬邦邦的语气,“虽然不知道你哪里流血了,但是这个你或许会用得上。”
隔着灌木丛的遮挡,我看见安洁黛尔接住了口袋。
“……血藓?”她沉默片刻,果然带着一丝迟疑提出了这个致命的问题,“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还不是因为你!”我趁着安洁黛尔还没来得及开始细想,飞快地张嘴堵住她的话头,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要不是因为这次由你负责治疗工作,我也不至于自己带这么多治疗止血的东西。”
“你要用吗?不用就还给我。”我恶声恶气地说,“万一哪天我摔断腿了你不给我治伤,我还要用这个给自己止血呢。”
安洁黛尔好像一下子都说不出话了。
她静默了一会,似乎陷入了心理挣扎,我悄悄地松了口气,听见她忽然开口小声地说:“……谢谢。”
“什么?”我一下子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嘴里竟然会出现这两个字。
她却不出声了,对高傲的神官小姐而言,今夜大概是她自尊心被伤得最严重的一次——或许与我要求她向马车夫道歉那一次不相上下。我看见安洁黛尔动了动,忽然用凶巴巴的语气命令到:“转过去。”
生理期的女人不能招惹,我乖乖照做。
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安洁黛尔强自镇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好了。”
我转过头,看见安洁黛尔已经从灌木丛背后站了起来,她的生理期应当是刚刚才开始,因此裤子上的血迹在夜色中并不明显。
“走吧。”她走到我身边,语气僵硬地说。
“……你走路顺拐了。”我忍不住好心提醒,然后被安洁黛尔再次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好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