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英俊的男人,这样深情地倾诉衷肠。任何女子都吃不消,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林映月,在他们看来,已经沦落到翻垃圾箱的小姑娘接下来恐怕要泪奔。
月儿倒是没泪奔,但戎乃风的一番肺腑之言亦是让她百感交集泥沙俱下,但经过一段心头撞鹿的剧烈起伏之后,她冷静了下来,他和她之间,不仅隔着伦理的天堑鸿沟,还横亘着当年那场暗算失贞的迷雾,前者或许可以跨越,但后者呢?
茹晓棠受审时的话语浮在心头——
「冀先生正是在戎三少爷的启发下,才想到利用你去离间四爷和澹台的。」
「是戎三少爷急于和你退婚算计了你!」
「……」
她呆呆地看着三少爷的眼睛,无意识地出声了:“戎先生,去年的七月初九,那件事,是你授意的……”
戎乃风眼中掠过无法掩饰的痛楚,他一时无言,无措地看着她。
外面下雨了,蚀花玻璃的窗上流着细细的雨水,黄浦江上的汽笛声闷闷地由窗户缝隙钻进来,他的心一点着落都没有,他终于黯然道:“不是我授意,但是,我本来可以阻止,临阵却选择了漠然……一念之差,悔不当初。”
前半句话让月儿稍感慰藉,不是他授意,否则她既无法原谅自己对他的那段盲目信赖,也无法原谅他的不择手段。但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当然,她不能继续追问下去了,周遭嘈嘈切切,她和他,今天已然是出尽了风头,不论是前尘旧事,还是师兄疑云,都不是在这种场合下可以谈论的。
围观者眼目灼灼地盯着他和她,戎三少爷不尴尬,尴尬的全是她。
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而现在,她最紧要的是赶快摆脱这种被围观的境地。
“戎先生,您我没有那种可能,请不要再说了。但有件事情需要请教,回头免不了要去叨扰,现在我还有事,失陪。”
此言一出,戎三少爷还没什么,围观者却炸了锅,林映月拒绝了戎三少爷,难道这件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戎先生不该迎难而上吗?
他们紧盯着两位主角——高大的男人、雪白的小姑娘。他俩太漂亮,漂亮得旗鼓相当,背后的雕花玻璃上细雨微微,硬生生把他俩衬托为一幅静物写生画。
但故事确实要暂停了,围观者期待中的桥段不会在这里上演,适可而止的道理戎乃风不是不懂。
他道:“我唐突了,抱歉。”
他把那两张名片给月儿。秘书适时地过来递上大衣,并提示说工部局的宴会要迟到了。
保镖和穿着白色制服的饭店勤务人员开始疏散围观者,楼梯很快清出一条通道,月儿先行,戎乃风在后,随从逶迤跟进,在众人意犹未尽的目送下离去了。
·
从华懋饭店离开后,月儿心神不宁,三少爷那番真情流露萦绕心头,拼命克制都无法消隐,仿佛有着强大的侵略性,排山倒海地挤走其他思绪,意图占据月儿的全部身心。
这样下去很糟糕,月儿逼着自己忘却,加快脚步往前走,细雨微微,她也不想停。刚才从华懋饭店出来,三少爷提出让司机开车送她,她拒绝了,他们约好明天上午在字林西报大楼隔壁的白俄咖啡厅见面,而今日她跟学堂已经告了全天的假,眼下无事,只好回家。
到家后雨停了,刚在闺房的书桌前坐下,姆妈进来了,说两个月没给映星寄生活费,再不寄恐怕就在北平讨饭了,姆妈把怀里一轴古画交给她,嘱咐她出去当掉,但不要当在近处,远远寻个当铺,省得街坊邻居又讲闲话。
姆妈不愿交给阿绪去办,说:“伊那张嘴啊,每次当当回来,都恨不能叫弄堂里的宁全晓得。”
其实自从父亲下课并被称作汉奸后,街坊邻居的闲话从没断过,即便处处小心,也躲不过非议。月儿不以为意,接过画轴应下了,她思索记忆中的当铺,最终决定去陶而斐司路试试。
陶而斐司路是一条弧形街道,马路蜿蜒曲折,她一路寻找当铺、一路提防着随时有可能拐出来的洋车,当终于看到那家名为裕兴和的当铺时,却意外地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是茹晓棠。
月儿一怔,没想到茹晓棠仍在上海,前几天从红宝石西点店得知老绅士一事后,她本是有心找茹晓棠打探一下救国社,看有无此人,但想到茹晓棠受审第二天就已经在筹备离沪,便以为她早已逃出上海,而今日所见,竟没想到她如此胆大,滞留这么久,不怕救国社灭口么?
她脱口欲要唤,但又止住了,跑当铺的人最忌给人撞个正着?想了想,决定还是等她出来再招呼。
多日不见,茹晓棠瘦得非常厉害,脸色蜡黄,几乎全无少女的风采。
这种状态让月儿很是骇异,而她不晓得的是,茹小棠这是自食其果。
说起来,茹晓棠落魄至此的起因着实荒谬。之前阿来刺杀杜某,因为时间紧急没顾上确认对方死亡就匆匆逃离,全然不知后来发生了‘月儿救杜’以及‘脱险送医’的事情。
而冀先生那边急于从司马手里拿到钱,等不及进一步确认,就告诉司马说杜某人已经生命垂危必死无疑。司马信以为真,承诺翌日便给救国社注入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