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益州天牢,时意随至。
白衣淌过一路暗潮,穿过锈迹斑驳的牢门,四周铁柱隐见干枯的褐红污渍,透着股沉年污浊湿气,其味另人作呕,沈阙走的如常,乾安已免不了掩鼻,昔日他也曾下过狱,俨不及此恶臭尸味,这益城的人命不知丧了多少在此……
回头之余不由怔忡,原本想瞧那唤时意的,是否恶心到不行,那小少年除了眉目有所耸动,竟也走的面不改色,细探之下,发觉此人刁钻之余,颇多滑稽,那鼻下露了半截什么?是布条……!
商容俯首久跪于地。
“起来说话。”
“子珠…已无脸再见……”言罢从衣襟处取物举托跪呈“洪鈞罪证在此,缙元十七年,加重税收,戕害百姓,强抢人妻,私制五石散加重剂量暗中贩卖大肆敛财,造成无数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缙元十八年,贪墨赈灾饷银,其女肆意辱杀寒门,缙元十九年……”
“昔年洪鈞辛苦寻得药师十几,无故中毒制散不成,旱灾你谏言米若不够以米糠饱民腹,救灾民无数,灾后出奇策,通水利田此间种种……你于郡丞之下,功劳被贪夺,昔日迫隐,从今后即见天下”沈阙接过文笺道“我且问你,你是否已想好?”
商容抬眼,双瞳似有光芒闪跳而过,如寂灭前哧着的最后一株燃禾,终究还是烧成了死灰……
“珠已裂,安能再用?”
商容神情悲悯“我心已毁,读不懂这天道,向好之人受尽苦疾方来怜惜,这究竟是何道理……”
“天道无亲。”沈阙垂眸注视他。
他笑如癫哭“我商容自负才情堪当大任,早年投于洪府,妄图施展一身抱负,无奈摧于人心贪婪黑暗,受其折辱,断我脊梁,毁我筋骨,终不堪而败…心境皆丧!
为报私怨,以谋士之躯以下犯主,终究给天下寒门抹了黑,唯有鲜血重新洗之,方振我寒门风骨,亦为天下尔等士族警醒,诚我寒门者以命投之,辱我寒门者亦抵命相报!”
遂闭目重重俯首“请大人成全!”
牢中一片静默。
沈阙道“你志吾必传达。”
“多谢大人!子珠……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些,这世上的事终究还是要继续仰仗大人了。”
时意内心震动也不免惋叹。
如此风骨,在饱受摧残之后,即便失了心境,依旧可以选择存活,功过相抵足矣,但商容不忍寒门抹黑选择为其正身而亡。
也许……他并非失去心境,只是,对世间人心与天道漠然终究失望了而已。
他死后,手札实记“缙元二十年春,青州益城郡守府寒门谋士商容不堪折辱,杀郡守女,告其罪责,后虽有功,自请被斩谢罪,以振寒门风骨,警天下士族。”
此后不到两年,新帝登基,朝堂六部所辖普遍立身正命,一种最公平的基本制度就此诞生,大缙推制科举,从此寒门将不再依附于士族出头。
科举制在时意熟知的另一个历史长河中,它创于隋朝,确立于唐朝,完备于宋朝,兴盛于明清两朝,单从创到确就历经两个朝代,皆因朝堂各族势力抵制拖延所致。
朝堂不正,即便推出,私下易被士族门阀所把控影响。
这个想法,她认为沈阙早就有了,只不过再等时机,一个即创便确的时机,等扫平朝堂障碍,等将士族暗中触手彻底拔出,等朝堂六部所辖皆立身正命,等当今圣上驾崩……等一个真正的圣主君临天下…
那时,便是了。
而沈阙终归为了这场缙朝大变革,十年身心交瘁,积劳成病,心神耗尽命断绝…
牢狱外,江刺史垂首等候。
“昨夜刺客已招,商容死呈其证,刺史所辖发生此事,你有何想?”
江刺史身躯绷紧,不做犹豫即刻跪俯,身后属官呼啦啦连跪大片。
“是下官失职……下官甘愿领罚…”
沈阙瞥其一眼“良禽择木而栖,所栖何地不重要,身在其位,谋其责,以己之力助一方水土,守一方民生,可享一方繁荣,若愚心不改,即栖息凰木,也必连木除之。”
“是……下官谨记。”江刺史本已做好被牵连责罚的准备,已退保之,他本是朝中唯一与之抗衡的凉御史部下,把柄被抓可想而知……即便如此江弘也不敢造次。
昨日夜不能寐,想过数种可能,最多莫过于沈阙在位九年,以罪论处官员,从不因党羽所在罚重,均按缙法公平处置,如此他才赌的,但……从没想过这种,沈阙放过自己。
深知经此一遭安然,御史大人对己必起疑心,他只得另择良木……思及此不由汗侵额面,顷刻豆大如雨,这位大人手段诡谲多变,究竟兼爱天下还是心机深沉?但不管如何,今后他能做的就只是匍匐在其脚下,甘愿听之任之,承其志,谋其事。
“罚俸半年,洪鈞案,就交你处置了。”
“下官必不再让大人失望!”
“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可长久。”
江弘重叩首。
门前槐树繁茂,稀松落了不少枯叶,白衣擦阶而下,扑散了一地荒凉。
一滴鲜红的血留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