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她们站的这个角,是老过的苗山。
这话仿佛一颗江水当头泼下,马小华从头顶凉到了脚跟,刚才的惊喜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他当然知道老过的苗山,这是家乡马帮出国的必经之地,连马都熟得可以闭上眼睛走。那些赶马人更是把这里当作了家,一到苗山,就给苗王送烟丝,给女人们送针线,给孩子们送糖果,和那些苗家汉子喝酒,喝得昏天黑地。爹就有一群老拉苗山朋友,都是些糙汉子,一个人能喝下一桶酒,也能举起一匹马,他们捉马小华,简直就像捉一只跳蚤那么容易。
女孩后面的话更让马小华绝望。她说,顺着江走,就到琅勃拉邦城了。琅勃拉邦,正是家乡马帮的聚集地,那里有他们的店铺摊位,有他们的买卖朋友,还有他们爱住的马店驿站,马小华没去过,爹可是常来常往的。那一瞬马小华无比沮丧,没想到跑这么远,还是没逃出爹的掌心,说不定爹现在就在来苗山的路上,说不定爹那些苗山朋友下一秒钟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敢再想,站起来就要跑。女孩却拖住他,将他推到大象背上,自己也坐了上去。
那象背又宽又高,从来没有骑过大象的马小华,战战兢兢,只敢像只青蛙样趴着,不敢坐起来。
没想到大象走得比马还稳当,而且不颠簸不摇晃还可以四处张望而不会被摔下来。
一路上没有碰到一匹马一个赶马人,只有三三两两的大象,或驮着货或驮着人或拖着大木头,慢吞吞地走着。
看马小华惊诧,女孩告诉他,这片苗山林子茂密,气候多变,稠密的树林就像迷宫,马儿走进去,就像掉进大海一样没了方向,陷在里头无法动弹,即便不被那些张牙舞爪的热带植物困死绞死,不被那些恶毒阴险的痛气湿气毒死沤死,也会被那些凶猛的毒虫猛兽咬伤咬死……而大象就在这里土生土长的,进了林子就跟自己也是一棵植物那么自然,他们庞大的身躯,再密的林也能闯,再尖的刺也不怕,他们厚实坚硬的皮肤,毒虫猛兽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
所以,这里只有“象道”,没有驿路,只有“象帮”,没有马帮。
原来是这样啊!
我就是说,这个苗山跟爹的苗山完全是两片天,这根本不会找到这里,也根本不可能抓住他。
小华心里一阵释然,立刻直起身,昂起头,高高地坐到大象愿调的额头上,什么也不怕了。
大家载着马小华和那个女孩,穿过片片竹林,穿过片片芭蕉林,穿过许多开满花的树,穿过许多挂满树的花。它走得很慢很慢,很稳很稳。它的脚下,开的不是马走不了的那种铺满片片石的苔藓和乱石疙瘩的驿路,而是最浓最密最厚的植被。它走过时,那些肥厚壮硕的植物就像海水一样分开,等它过去,便像拉链一样又拉起来。
很快他们来到了江边,大象停下来,双膝微屈,女孩推了马小华一下,他就顺着象鼻子滑下了江滩。
江滩上非常热闹。一溜翠竹在江面映出绿色的倒影,一群少女藏在竹影里沐浴,像一群嬉闹的美人鱼。一群赶象人在吆喝着象群,声音十分洪亮,一头头大象喝水、戏耍,玩得十分开心。
女孩跳下象背,脱了小木屐,袅袅婷婷走在水边,那头大象则走到江里,用鼻子汲水,然后喷出一朵朵水花,自己把自己淋得透湿。
躺在被太阳晒得烫乎乎的沙滩上,看着青山绿水,蓝天白云,马小华觉得自己就要飘起来了。这就是自由,彻底的自由啊!从现在起,不用提心吊胆了,不用东躲西藏了,更不用担心被逼着跟小脚女人成亲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找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当然喽,不用担心自己没钱没马,他那么年轻,有的是力气,他不怕吃苦,哪怕帮工跑腿干苦力,也能养活自己……对了,还要养大象。既然他会养马,养大象也不会是难事,不就是每天牵象遥象,清扫象窝象粪,剁芭蕉秆甘蔗梢给大象吃,到江边给它洗洗澡帮它挠挠痒嘛。养大象一定比养马好玩多了,不用打马鞍,不用套笼头,不用种玉米粒蚕豆瓣,不用割马草,也不用半夜起来添水。大象温顺,不会像马儿那动不动就发脾气跑橛子甩蹄子,踢人咬人还会顶人。而且,大象个子高力气大,一次就能驮十匹马的货。一头大象,就顶得上一支马帮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白天和大象一起干活,活儿做完啦,就会回到自家的小竹楼,坐到露台上,看大象慢悠悠在江边徜徉,看薄雾在茶林上飘荡,看竹篱茅屋在云雾中时隐时现。看姑娘们在江边担水,洗衣……最惬意的是,身边还要有一双美丽的,穿着小木屐的脚,踩着吱呀作响的竹梯,跳舞一样轻盈……
那双美丽的脚就在他身旁。那个女孩,红红的筒裙,乌黑的长发,明眸皓齿,笑意盈盈,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想想啊,带着一个美丽的女孩,赶着一队雄壮的大象,该有多威风,多气派,多美好……
马小华沉浸在绚丽的憧憬中,那个挤满驮马的家,那个脾气暴躁的爹,那个唯唯诺诺的妈,还有,还有那个颤颤摇摇的小脚女人,都变得很遥远很模糊了。
突然,他好像听到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