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陶先生走进主庐。只见这主庐并不大,破家什却是不少,挤得满满当当。空闲地方,也不过容得下一二十人而已。
而且,与一般佛堂不同,主庐里并未曾供奉佛像,只在正中,置了一案桌。案桌之上,供奉了一个一尺多高的物件,却不显露真容,而用一块黄布盖得严严实实。
除此之外,庐内也别无其他家具,只是散乱的放着十几个蒲团,大多都已经破敝不堪。
蒲团里的草四处散出来,人坐在上面,宛如一只抱窝的老母鸡。
卢循箕坐在正中的蒲团上,双腿叉开,手上拿着一根敲木鱼用的犍稚,指指点点,与对面一个站着的中老年和尚争论。
只听得卢循正带有几分愤怒的说道:
“你这老和尚,好不晓事,敢叫我放下屠刀!我或亲自杀,或命人杀,这几年来,断送在我手上的性命,每天至少都有上十条。
按你们的屁话,岂不是恶业不知凡几! 我这一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你们口口声声的因缘果报安在呐!
老和尚,你说说看,佛陀那个番佬,说的这个话,道理在哪里?”
这一问,听上去确实犀利无比。一时室内一片安静,只听得庐外风声四起,似鬼呼,似神号,似天怒,似人怨,似这二百多年来死去的冤魂一起在空中哭泣。
被他发问的那个和尚嚅嚅不能答。卢循又用犍稚指着站在一旁的那群和尚,大约十二三个人,虚扫了一下:
“你们几个呢?答答看!”
阿育王塔寺最昌盛时,不过五六十个驻寺比丘。
阿育王塔寺本就是个穷寺,寺僧们吃穿用度,全靠外出化缘。而周边都是渔村,渔民们自己生活都极为不易,哪有余力布施。
因此,僧无越冬衣,寺无隔夜粮,全寺上下毫无油水,比蚊子还少二两肉。
到了孙恩乱起,这水贼一伙,也不肯做没收益的买卖。正因为此,即使这个寺庙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也一直没有去动它。
这些年以来,会稽惨遭来回蹂躏,兵荒马乱之下,乞食更加不易。
寺僧们吃不饱,也就待不住,大多四向星散,也只余这十二三人,尚在勉强维持,每日功课,倒都没有荒废,结果今天晚课时,被卢循包了个圆。
那群和尚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哪里敢搭话。卢循顿了顿,见没人应答,又恨恨的说:
“要是都答不出,莫怪我发起狠来,把你们整个庙一把火烧了!”
恰在这时,卢循一斜眼,看见我站在草庐门口,也是穿着一身僧袍,倚门而立,于是用犍稚指着我,骂道:
“你也是个贼秃吧?你说说看,我放下屠刀,怎么就能立地成佛了?”
我原本在佛理上已是稀疏平常,加上不通辩才,又见卢循气势汹汹,内心自就怯了,哪里敢开口应答,只好躬身缩到陶先生身后。
卢循这一眼,看见陶先生,口气上倒是客气了几分,只是言语里仍然尖锐无比:
“元亮兄,你看这些和尚,竟是个个如此不顶事!莫非还要我再上庐山,请远公来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