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三天来,韩歌也一直惦念着自己的爸和妈。
咱再说说韩歌这几天的生活。
载着新娘子的面包车跟在响儿(唢呐班子)车后边儿。头上知了仍在直着脖子叫,一个,两个,三个……闹丧似的热闹。前面枪炮鸣锣开道,犹如庄重地前遣送死人的魂灵过奈何桥;大笛、唢呐相继吹响,韩歌咋听咋像是一种远古的声音,是山顶洞人幽怨的呐喊和呜咽,与这个载着新娘子的面包车毫无干系。
面包车的行进并不快,因为它要紧随唢呐班子,而唢呐班子坐的是烧柴油的农用三轮儿,他们一路上要经过两座桥,遇桥要吹响儿放枪。你要问为啥,我也说不清楚,大概和那些暗物质有关吧,只能您自己体会了。
走到桥头,放枪的人得麻溜下来放枪,“嘭,嘭,嘭”三枪完事儿后得再麻溜爬上车子继续赶路。
出了村口,响儿戛然而止。这是规矩,不管村子大小,一律得出了村,响儿才能停止。
不久,车子在街边一溜门面房前停下来,这是一条人头攒动的大街,阮呈旭的家在门面房后面一排。
韩歌不认识阮呈旭的家,从认识到现在三年了,她不但不知道阮呈旭的家是啥样子,对阮呈旭的身体同样很陌生,仅仅有过一次“拉手”。“拉手”之所以用上引号,是因为这“拉手”并不是情侣间拉手逛街什么的浪漫事儿。那是第二次在媒红家见面儿,说了会儿话后,已经半晌午了,韩歌不想给人家添麻烦在这里吃晌午饭。她起身要走,阮呈旭无论如何不答应,他非要韩歌吃了饭再走,他说他去买菜拿过来,不麻烦。韩歌往外走几步,拦在前面的阮呈旭就往后退几步,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一米远的距离。阮呈旭既不敢拿手挡韩歌,又不敢离得太近,又不想放韩歌走。就这样一个进,一个退,从媒红家的堂屋里僵持到了院子外,眼看留不住韩歌,阮呈旭这时候突然长了胆儿,他一把拉住了韩歌的手,羞涩的脸庞像个紫红的猪腰子。
他说:“韩歌!就吃一顿饭,耽误不了你多大会儿。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他乞求地望着韩歌。
韩歌蔫儿了。她的思绪全不在阮呈旭的话上——她想不到世界上还有如此这般男人手:手指头细得如同女人,表皮上有一层厚厚的老皮和污物的混合物,看上去像是才努力地洗过却洗不掉,黑黑的,红红的,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可怜巴巴的,有的地方支棱着绒毛般的干皮。
韩歌的注意力全在阮呈旭那一双手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愣愣地盯着阮呈旭的一双手,她的眼神似乎变成了一道X射线,要把那双男人手看穿。
阮呈旭以为韩歌答应了,立刻飞奔去买菜。
人家已经去买菜了,韩歌想走却抬不起脚步,听说阮呈旭他家特会过日子,平时是舍不得买菜的,人家这一去买好些菜来招待自己,自己却走了,有点儿不近人情吧……思前想后,韩歌留了下来。
留是留下来了,可那顿饭吃得一塌糊涂,因为她的情绪还停留在那双手上。大人形容小孩儿的手脏,基本上就是一句话,说你看你哩手,像老鸹爪子。阮呈旭虽不是小孩儿,但这句话完全适用于他,甚至比老鸹爪子更逊一筹——老鸹爪子还光溜溜的呢,就是黑,而他那“爪子”看上去不仅黑,而且脏。
这就是那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拉手”。
虽不认识家,也不担心会走错门,按照惯例,总会有人来接她的。迎宾引着来宾鱼贯走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到前面去了。就在来宾迎宾下车的同时,阮呈旭的大妹妹冬月走进来,挽着韩歌的胳膊走下车。通过路口,就到了阮呈旭的家门口。一溜新、旧瓦房各三间,新房在左,旧房在右,旧房右首是一间低矮的厨屋,左首摆着宴请宾客的灶台,杯盘碗盏罗列,红通通的炉火上架着两口大铁锅,铁锅上乳白色的蒸汽弥漫着,厨师一头汗水地在忙活。
新房子和旧房子之间隔了大半堵墙,这堵墙只占院长的三分之二,还留着一条过道使这两个院子相通。
现在,两个院子里零零散散的亲戚听见生机盎然、热情欢快的《百鸟朝凤》的唢呐声渐渐抵近,就知道新娘子要到了,迅速地向门口聚拢,连同看热闹的闲人围了一大圈儿,只在院子的正中留了一条窄而又窄的通道供新娘子进屋。
有人往韩歌头上撒着麸皮和彩色的纸屑。以前撒的不是这些,以前撒的除了敷皮还有其他的几种五谷杂粮。时代变迁,撒的东西也跟着变了,这彩色的纸屑也才时兴没几年。撒这些东西是有讲究的,历来就这个风俗,传说这波操作是避邪的,是祝愿一对新人生活美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