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把肚子里的话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遍,既害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又怕小皇子对池亭雨心生罅隙,回头误了大事。
但是容骥那眼神……
他轻轻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自己要是不把话说下去,这位殿下今晚就能把他埋在这儿。
“这个……池大人出身在这儿,想必您已经知道了。”
他说完这话,抬头打量起容骥的表情,见他一脸麻木,甚至有点不耐烦,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很难投机取巧。
“那,您应该也知道,他初始进宫,担任的是翰林院侍讲吧?”
容骥挑起眉,这和池亭雨现在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明明这几天寒意已至,坐在那儿的武官却依然汗如雨下,被炉子一蒸,差点成了只通红的河虾。
“翰林院那帮老学究,成天到晚只会在宫里修些乱七八糟的杂书,一个个自恃清贵,实际谁也瞧不上。”
不知道武官是不是都这么看不起文臣,反正这人说起翰林院大小官员时,几乎没给什么好脸色。
容骥点了点头,历朝历代文武相对,彼此在朝堂上都能吵得你来我往,私下里更是针锋相对,各自抱团——
但凡他们能多为对方考虑一些,就不会闹得朝廷内部结党营私,明目张胆地左右朝政。
那人知道自己跑题了,轻咳一声,继续道:“池大人起先跟那些人一样……不,应该说,他比那些人更加严肃,对谁都板着个脸,有些资历老的看不惯,还偷偷往上递过折子。”
“但这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偶尔提点他两句,别的什么也没说,直到有一天,他被召去御书房,奉旨担任东宫太傅。”
容骥眼皮一跳,下意识觉得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遂问道:“那你知道他担任太傅的理由吗?”
“殿下恕罪,当初陛下给出的理由是,池大人年纪轻轻就能金榜题名,其才思世所罕见,又与太子年纪相仿,正好可以让太子殿下视作榜样。”
容骥眯起眼,沉声道:“没了?”
那人拿不准小皇子的脾气,犹犹豫豫地说:“没……没了。”
“区区一个榜样,就提升至太傅之职,你觉得我很好糊弄是吗?”
容骥突然上来的脾气把那位武官吓了一跳,堂堂七尺大汉居然往炉子旁边缩了缩,嗫嚅道:“真,真的,殿下,陛下就是这么对外宣旨的,您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池大人。”
去问池亭雨?
容骥一想起池亭雨那张欠打的笑脸,就气得吹胡子瞪眼,估计就算问他成百上千遍,这人也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那人见小皇子半天没说话,也不敢擅自插嘴,乖乖坐在原地当鹌鹑。
容骥可算是舍得主动搭理他一次,冷声道:“继续。”
“后来,后来池大人就在担任侍讲的同时,按时去东宫给太子殿下讲学。”
“但是听宫人们说,太子殿下时常会把池大人晾在那儿,要么在底下画花,要么干脆就不去。”
“只有池大人一直风雨无阻,就算太子殿下对他百般不敬,也从来没和人说过。”
容骥心想,这倒是废话,要是池亭雨敢跟别人说,回头就能落个冒犯太子的罪名。
“大人在东宫当了两年多太傅,脾气一直没怎么变过,结果到头来,某位官员说他目无王法,以权谋私,借太傅之名向其他官员敛财收贿。陛下大怒,当庭就将池大人流放南疆了。”
容骥觉得此种手段颇为眼熟,他冷笑一声,问道:“证据呢?”
那人垂下眼,说道:“那人拿出一张礼单,礼单末尾有池大人的名字和一个手印。”
礼单可以造假,手印也是,但要坐实这项指控,需得将礼单上的东西都找出来才是。
“那人前脚指责完池大人,后脚就命人将礼单上的东西全数抬进了大殿,为首官兵拿出一张契据,是池大人在京城置办的一处房产。”
那人说到这儿,自己都被气笑了,右手拍到左手上,声音微微有些发抖:“您说说,池大人出生在这小县城,每年朝廷的俸禄就那么些,他哪有钱在京城置办产业,这不扯淡呢嘛!”
“的确。”
容骥沉静地坐在那儿,问道:“那父皇怎么说。”
“陛下认为证据确凿,所以就……”
那人顿了顿,接着说:“池大人流放途中,遭到不明人士暗杀,正好落在了成平村,下官也是后来才得到的消息。自那之后,池大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人也没那么严苛了,甚至有点,嗯……”
下属说上司坏话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就算前任上司也一样。
那位武官及时打住,战战兢兢地看向容骥,亟待这位小皇子示下。
容骥神色不明地盯着地面,仿佛要在上面穿个窟窿。武官瞬间打了个哆嗦,一张脸哭丧着,心中反复念叨池亭雨的名字。
上天啊,赶紧派个人救救他吧!
兴许是上天听见了他的祈祷,就在他两只眼戒备地盯着小皇子,整个人快缩到墙角中的时候,门板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池亭雨一条腿从门外跨进来,冷冷地看向蹲在角落里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