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话,影山步也耐心等待,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终于,对面沙哑微弱的回答响起:“从……很多年前。”
“是在福利院就开始了。”影山步说道。
对面默认了。
“你有没有试图克服这个问题?求助过校医吗?”
不同于面对刑警问讯的一声不吭,少年面对影山步倒是渐渐有所反应:“……有,但是没用。”
“我成功过。”坐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竟然说道,“我可以教你。”
少年半信半疑地抬起头,目光透过长长的刘海看到对面男人正在低头写字,于是稍微胆大了点似的,头抬得更高了些,偷偷地打量男人的侧颜:“怎么做……?”
“听起来很简单,但是也很难。”影山步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写字,“我以前在福利院的时候被霸凌,被所有人孤立,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连大人都不帮我。”
突然听到了其他人的故事,尤其是对方竟然也与自己有相似的经历,让少年不由得听入神了。见对方又埋头写字,不再继续,甚至忍不住催促起来:“然后呢?”
“那时候的日子很难过。”男人放下笔,看向虚空某一处,向后靠在椅背,回忆道,“福利院里有自己的生态系统,孩子们面对管理人员都很听话,但是私下里就像原始丛林一样分出了食物链。”
“不知道你的福利院如何,但是我那里的一切都很原始野蛮。站在食物链顶层的孩子排挤不听话的弱小者的手段非常阴毒,冬天关在厕所浇冷水,在洗浴用品里灌漂白剂,鞋子里藏钉子都不是什么稀奇事情。”
男人语气平静,不见悲伤,宛若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猎奇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少年听得怔愣,甚至将双手放在了桌面上,入神地听着,表情隐隐有所变化。
“福利院提供的三餐按照人头发放,但是弱者的配额会被身体更强壮的人抢走,所以没有拉帮结派的弱小者常年只能吃半饱,去讨好其他人的下场也只是固定盘剥自己的对象而已。”
“我想办法通过给其他人跑腿、替他们完成管理人员安排给我们的任务赚点零钱,但是没有私人空间,无论藏在哪里都会被人发现、殴打、夺走。”
“所以我后来只藏吃的了。看起来并不算美味的食物,甚至可能已经过期变质,没人有兴趣抢走这些垃圾,但是至少能保证我在需要的时候不会饿肚子。”
男人语气平淡,用手中的笔尖轻轻敲了敲纸面,突然唤回了少年的注意力,他又立刻继续讲了下去:
“没有人接纳我,相信我,而有能力帮助我的人又对一切视若无睹,所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每当我的身边有其他人的时候,我都会感觉他们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并且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控制不住想偷看确认别人到底有没有在看我,如果对方并没有看我,我会认为对方只是伪装起来而已。”
“我无地自容,我想要立刻消失……我很恐惧。”
虽然故事的开头有些骇人,但随后的经历便紧紧抓住了吉冈裕之的心。明明男人只是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描述了心路历程,然而每一个字都重重地叩响了吉冈裕之死寂的心弦。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点头附和,非常认同这一番心里剖白,仿佛听到有人替他倾诉一样激动起来。
就像是以第三人称去旁观了自己的人生,他从未想过天下有人的不幸与他如此相似。又或许他清楚孤儿的苦楚大抵总是相同,但弱者无法互相舔舐伤口,只会被同出一源的彼此互相拖入一辈子都无法挣脱的泥沼里。
然而看到对方现在的样子,又让他难以幻想到底如何才能摆脱童年不幸,成为眼前看起来闪闪发亮的成年人的。
少年已经完全抬起了头,低声颤抖道:“我……我也是。但是……我的福利院没有那么严重……”
“东京是个好地方,我也是从福利院离开来到东京之后,生活才好转起来的。”对面的男人语气平静地说道,“所以至少你还不算最倒霉的那个。”
少年沉默片刻,隐隐用上了安慰的语气:“你现在看起来很好。”
监控室内,见到之前无论怎么询问都宛若封口的蚌壳一样的吉冈裕之在影山步的三言两语下竟然开始正常交流了,刑警们不由得啧啧称奇。
然而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又在感慨这样的话术无法轻易学习,因为不是真的了解嫌疑人背景的话,编造的台词无法完美取得信任,草率行事一旦露馅反倒会让审讯对象提高警惕心。
松田阵平则完全愣住。
因为影山步所言的一切细节都无意中符合了之前告诉过他的身份背景,恰好完美地嵌入了那个“不值一提的过往”中。
他起初也觉得只是影山步为了套出少年的话在胡编乱造,然而影山步的神情举止落在他眼里便分明只有回忆,像是站在时间彼岸冷漠地望着褪色往事,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一样真实。
他不愿意相信这些话是影山步此前对自己三缄其口、现在却毫不在意地剖开摊在众人眼底下的过往,还被认定为编造的话术进行评头论足。
于是松田阵平甚至是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