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梓并未多坐,起身离去时看一眼缃绮道:“嘱咐你的话,你自是不肯听。就如幼时居住的宅院有堵围墙,经年未整饬破旧得露出残垣断瓦。我同师兄都猜想墙外是海,因总有浪涛声传来,就一心向往墙外的大海。梁师傅古板,只会拉长脸用戒尺说话,但是顽童的心,不见大海定不回头的。我们筹措了一个月,寻找契机去看海,还想了在海浪里横游嬉戏。盼星星盼月,总算盼得一日梁师傅告假,夜深人静时小厮们睡熟。我们兄弟就大喜过望,费尽气力爬上了那高墙,满心兴奋向外望去。”
“看到海了?”黄澄问。
“肯定没有看到海。”缃绮猜测。
“不听老人言,自然如此。墙外哪里有海?是乱坟岗,恰是黑夜,磷火点点,月色下格外瘆人。我同师兄顿时惊愕,进退不得。”
“可是如何来的波涛声?”缃绮不解问。
“是松涛,风起时松涛声如海,如今不止如海,那风声里带了鬼哭狼嚎的声音。我们年少,本就恐惧,骑在墙头又遭蛇咬,险些送了师兄性命。”
沉寂片刻,缃绮无语,卓梓道:“有时你费尽
气力去揭开一个谜底,只是谜底揭晓时,结果未必如人所愿。所以,不必固执,也不要孤注一掷。”
缃绮知他在点拨自己女扮男装赶考之事,就勉强笑笑拱手躬身,心里却七上八下,既是卓梓为考官,识破她的诡计,该不会有意为难阻挠她去赴考吧?
第二日,入闱期限临近,黄澄也因父亲寻他回家,匆匆地要离开客栈。
黄澄带了几分酒气歪歪斜斜地回来,失魂落魄地倒头便睡,安伯连声哄劝,又少不了威吓。缃绮轰他去擦脸,他也不肯。初八要入闱,哪里能马虎,她本想同黄澄说笑几句,讲些趣事,却如何推他也不肯醒。安伯劝了缃绮离去时低声说:“哥儿犯了性子冲撞了老爷,又吃了顿教训,急怒攻心的,怕没心思说话了。”
缃绮这才无奈离去,走到廊下,不由回头望去,听到黄澄带了悲声的呐喊:“又如何?明日我就去考个状元给他们看看!”
安伯的劝告声:“哎呦,哥儿就省省气力吧。再闹下去,少不得吃苦头。”
缃绮不由停足向那淡淡灯烛跳动的窗望去,望着那飞舞的衣袖,肆意不屈的言语
,透出的任性骄纵,心里在推想,朝廷哪位权贵是姓“黄”的,怕此人还真有些来头。
黄澄临行前来在缃绮房中反是依依不舍,只说了句:“若是此番不能金榜高中,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时。”
风萧萧易水寒般的绝唱,反令缃绮满腹凄然,目送他离去也没了话语。才忽然想到,古人长亭送别,依依不舍,怕也是如此惆怅吧。
缃绮落寞地在廊子下仰头望夜色如水,一轮朗月当空,皎洁明亮,清辉满天。只可惜她不日要去图那功名,也无暇无心赏月。往日在府里,逢了满月,母亲总带她姐妹兄弟在高阁赏月品花,她手拿鸡冠花同妹妹逗闹着,总觉得那段时光最为美妙。
“缃儿,缃儿,你在哪里?”卓柯一路叫着大步而来,推开她的房门,看到窗前推窗望月的她,寻了她视线望去,笑问她:“如何,大考前,还有心思赏月?果然是学富五车胸有成竹的才子呢。”
缃绮双手合在胸前,眸光中映了月色清辉,静静道:“同来望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
“想家呢?”卓柯细心地问,又提议说:“缃儿,我带你
去赏月,去个好去处。”
她满心的欢喜,听他一路说:“昔日家父督促学业颇严,越是大考之际,我越是贪玩,大考大耍,不考不耍。你不必再看书,没个两日就要入场了。明日我要先入闱去,你我自当喝个践行酒可好?”眉头一扬,眉宇间添了几分得意。
卓柯一色的布衣直裰外披鹤氅,租一叶扁舟,历游曲江上。
千门疑是繁星落,九陌不知明月高。灯火零星雨寂寥。
船上备下了酒菜。一叶扁舟,孑然飘摇。随风而下,满载一船的清风朗月,曳地星光。一苇所如,万顷茫然。
夜幕垂帘,如期而至。一叶扁州逐月而去,泊在石桥下,随水轻摆。船上小炉内煮了一瓦瓮的盐水胡豆,放了香叶,味道清鼻诱人。缃绮和卓柯垂涎三尺围了个瓦瓮红泥小炉也不顾了热,眼巴巴的等了那豆子煮熟。
船娘是位四十上下的大嫂,头裹了青花布,腰围素花蓝麻围衫,直笑他们说:“看你们这些城里的公子们,这乡下人的胡豆反也成立稀罕物了。”
缃绮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青色的豆子渐渐变黄,升腾出热雾,淡淡的扑
鼻,呢喃自语道:“真有趣。”
缃绮就靠着卓柯并肩而坐,夜风卷着水气习习拂面,将衣袂带得猎猎作响。她凝眸远望隔岸星火点点簇簇,明灭不定。几艘横七竖八的泊船上灯光参差寥落,时动时静。斑驳绚丽的静影摇散,仿若被夜风拂散落于江面的熠熠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