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帝见他们二人互相唱和着,默契如旧,只觉得郁闷于心,他伸手挥去,宋雪霏在讶异中,瞬时不见了,场景也转换着,只有他和白骨夫人倚立在梅园里。
他登基后,曾为她栽满园梅林,梅花凌霜傲雪时,他们也在雪下表白心意,约定过三生。
金色的琉璃瓦,映光流彩,一株株梅树摇曳成花海,漫天飘落纷扬的雪花,红梅缀雪,宛如琼玉。
白骨夫人也变换着容貌,二十出头的年纪,乌黑的秀发散开,垂在雪白的颈项间,眉眼清秀,目光澄澈,一身玄衣立在花树下。
武成帝看着她,想起他们扶持着走过荒漠深宫,避过刀光血影和人情冷暖,她还是当年的样子,不禁缅怀道,“你还是这副样子看着顺眼些,那些美人皮并不适合你,小妧。”
念出的只是一个名字,却也是深藏的过往和岁月。
她却冷淡道,“沈妧死在了三十年前,活着的只是白骨夫人。”又觉得好笑,嘲讽道,“我四处搜集的美人皮囊自然比不上你后宫的佳丽们。”
“你在意吗?”他不信,如若在意,又怎会一去多年,再不肯回头。
“你别啰嗦了,快把梦境破了,我要去寻宋雪霏。”
梅花轻坠至他肩头,他凝视着眼前的人,问道,“你可记得当年文溯阁的深井?”
她呆愣着,只沉默着。
“我幼时曾扮成那人的样子,预备去颜府,却路经文溯阁听见井下有人求救,一时兴起救上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碎发垂着,辨不清模样,那小孩拦住路,执意问我名姓,我随口说了一句。”
白骨夫人接道,“许氏怀深。”
武成帝看向她,她并不像预料之中的惊讶,却也如半截木头一样站在原地。他曾懊悔过,如若当初他道明实情,往后她是否不会因感念旧恩和许怀深走近,也不会因他的死而彼此仇视。
可当他忆起往事,她已决然离去。
她想通了,便也不在意道,“现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何用呢?也怪不得,我曾徘徊在文溯阁,却找不到他,原来如此。”
“所以呢?沈妧,你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执迷不悟吗?”武成帝话语冷彻入骨。
“真是好笑,你坐拥江山,怀抱美人,有贤臣鞠躬尽瘁,为你的天下铺路,却声名狼藉,受尽折磨而死,你一句不相关就想抹杀掉,君心似铁。”她不屑道。
武成帝脸上面容裂开,满是褶皱,说着,“又是这样,你一次次为了他顶撞我,你可怜他,又可曾想过我舅家满门冤骨?”
白骨夫人大声斥道,“那不是他的错,你明明知晓是他父亲一人所为,与他何干?”
“好一句与他何干,他既已认罪,理应受刑,怨不得人。”
武成帝手抚上皱纹,干缩的眼眶深陷着,即使精心保养着,也抵不过岁月催人老,他惶恐间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她。
她却不想再和他争论这些前尘往事,问道,“梦境快碎了,你快放我出去。”她内心更焦急,今天一过,就是白露了。
武成帝自嘲地笑着,“你想见他,我偏不遂你的意。”
白骨夫人气上心头,看着他双手掩住脸,微颤着,想到前一刻丰神俊秀的少年郎,转瞬已白发苍颜,怒火消尽,嗟然轻叹着。
武成帝却圆睁着双目,自言自语着,“我不要你的可怜,我是皇帝,开疆辟土,受万人敬仰,子嗣绵长,后宫嫔妃极近迎承,我过得至少比你好!”
他似乎陷在魔障里,嘴里呢喃不停。
白骨夫人掐手念诀,手里多了一把锋利的斧头,她手提木斧,从容走向他。
武成帝看着她,目光如镜,不曾闪躲,他轻笑着,仿佛看见自己被废流放的那年,她只身一人架着一把短柄匕首,挟持着欺辱他的边关使节,让人给他下跪认错,黄沙漫天,那少女眉间墨发随风摇曳,动人心弦。
白骨夫人却直越过他,在他惊异的余光中,禁握住木柄,斜着运斧猛砍向一株梅树,梆梆作响,木屑飞溅出来,红梅和雪花扑簌而落下。
她停下动作,回头看他,淡然说着,“久别重逢,送你一场红梅落雪。”
武成帝怔然地看着她一刀一刀砍在梅树上,他觉得那刀却似是砍在自己心尖,麻木而疼痛着,手上有凉意,原来是流下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