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里我所知晓的事,还得从元凤元年谈起。
九月,我的祖父亲桑弘羊因与大司马霍光政见发生分岐,被卷入燕王刘旦和上官桀父子的谋反事件,桑氏一门遭受牵连被押入狱待流放从军。我因刚过十岁年纪尚小而幸免于难,被罚没入宫籍。在北军围府前,外祖父让一门房小厮同父亲桑迁换了衣物,好叫他趁局势未定快些逃出京中,现如今也是下落不明了。
同我一路入宫的多半是无辜受牵连的家仆,除开鄂邑长公主府里的碍于皇族颜面尚留有良籍,其余皆贬为贱籍。
不知是从前哪位君主定的不成文的规矩,凡战俘、从军不在七科谪内者或非医、巫、商贾、百工的子女先行剃头、洗浴后方可入禁宫为宫女,等到年纪稍长些才可蓄发。反倒是良籍无那么多杂七杂八的规矩,学了基本的礼数之后便可分去各司做事。
刚进宫门我们便被一女官接手,她是带着几个内臣来的,看上去年岁都稍长。她一路上未曾开口说过话,七拐八拐的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堂子里。那女官二话不说,直接让内臣摁住我们中的人,她好挥着大剪子来剃。好在不是剃成人刚生下来时的模样,还留了一小寸。等到我的时候,我刚把头发散下来,那女官突然问我叫什么,可能是从我从前的穿着里瞧出了什么端倪。我只好一五一十回答:“奴名为桑扶燕。”
“你和前朝那两位桑大人什么关系?”她问。
“罪臣桑迁之女,罪臣桑弘羊是奴祖父。”
我原以为她和桑家有什么渊源,便会放我一马,结果当我头皮因拉扯而痛楚的时候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看着地上的发丝一撮一撮堆着,我却不敢乱动,因为在我之前有个拼命反抗的最后被戳伤了头皮,还流了好大一滩血。
剃完后我下意识伸手摸了一把头顶,刚被削去过的地方摸起来凸凸的很刺人,也寻不着面铜镜,瞧不见究竟有多难看。好在照宫里盘髻的样式,也不易瞧出来。
最后花了些时辰洗浴完,我们被带到了一处更为偏僻的地方。那女官说:“从此以后你们的吃住都在这里,规矩学得好的,尚有机会被分出去做苦役,不懂规矩的就算是出去了也会因触犯这样或那样的宫规而受罚,轻则打几板子逐出宫去,重则小命不保。”
虽说是危言耸听了些,但宫里的事情毕竟预先是无人知晓的。万一主子闹了脾气,那便是犯了大忌。从前在府中主母郭氏便是时常欺辱我生母,动辄非打即骂。好在我读过些诗书,父亲会多添一分心,让我常去孝敬郭氏,日子都会好过的多。后来生母过世,我便被寄养在郭氏门下,她无亲女,对我也算周全,请了先生授过书,也请过宫里来的嬷嬷学过礼。若是有大集会,也少不了会带上我,到最终我是也恨不起她来。她在桑家身陷囹圄的那日撞了院墙自尽,不堪受此折辱。若是今日知晓我在宫内苟且偷生,便是当时就带了我一起去见了阎王。
在宫里的第一夜我便跟失了魂似的,躺在比硬石板还咯人的榻上,被夹杂中央,听着姑娘们的齁声。
还有桑氏一族人的命运……
我躺着一动不动,不想一行眼泪竟不自觉顺着脸廓流到了耳旁。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