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好菜后,一行四人便自先上了顶层。
林夕云走在最后边,待齐韫几人落座后,她本要跟上,抬眸却一眼认出了坐于邻座独自斟饮的已蓄起髭髯的男子——
是欧阳权。
林夕云初入青楼那年,时为花魁的宁宛将她收入了房中,待她甚是宽厚,是小小年纪的她在青楼强有力的依靠。
可她的依靠,却被欧阳权诓入了帐,香消玉损于他的漫天谎言间。
宁宛自戕那日,欧阳权的迎亲队伍经过青楼,坐于高头大马上的他一一向贺喜的路人们拱手致谢,面上的意气风发做不得假。
他的娘子,是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是可助他扶摇直上之人。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堕于红尘的青楼女子。
算来,欧阳权当是林夕云的启蒙之师。他早早教她认清了青楼女子身份之卑,绝了她待恩客的真心。
在青楼多年,林夕云的恩客朋友,只有程佑宗一人。
然却也只是朋友,她不敢有任何逾矩。以至于在程佑宗向她表明心迹时,她失措之余,拿了十数年前同表哥的亲事来搪塞他。
即便彼时,她已全然忘了表哥的容貌,亦不确定他是否尚活在世。
林夕云得了自由身后,奶娘也已亡故,天地之大她却只得孑然一身。她想,她总该找些理由活下去,譬如找寻下落不明的表哥。
如今表哥也已找到,那么往后的生活呢?
她不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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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欧阳权勾起了林夕云诸多思绪,她敛去笑意,抬脚缓步走向齐韫等人。
欧阳权欠下风流债那年,林夕云只有十岁,尚未长开。如今她已长成倾城容貌,身段聘婷,莲步款款,便是素衣罗裙,亦足以令人心醉。
时下欧阳权已是醉眼惺忪,恍惚间竟将林夕云认成了宁宛。同是花魁,纵是她们容貌间有不同,身段气质却大差不差的。
是以欧阳权放下杯盏,快步上前拉住了林夕云的手,将她带入了怀中,喃声道:“宛儿——”
林夕云闻言心间猛的一颤,竟忘了推开眼前的登徒子。
而不待她做出反应,程佑宗已腾然起身,怒而将毫无防备的欧阳权推开,而他则及时护住了踉跄的林夕云。
程佑宗扶着林夕云将将站稳,欧阳权便已向他袭来,醉眼里盛满了怒意,要抢夺他的“宛儿”。
若谈风月,程佑宗必是佼佼胜者,只是在拳脚上他所下功夫不够,三五下后便被欧阳权一掌振退了几步。
而林夕云也再度落入了欧阳权之手。
他们之间的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除了一直将目光落于林夕云身上的程佑宗,齐韫这才反应了过来。
“严公子!”
见严叙仍端坐着未有反应,齐韫连忙出声提醒,她亦即时起身便要上前劝架。
而不待齐韫近到欧阳权跟前,一支筷子从她眼前飞过,穿过了欧阳权肩胛,钉在了他身后的白墙之上。
欧阳权吃痛,搂住林夕云的手松了开,程佑宗方才趁机又将林夕云护在了身边。
痛意使得欧阳权眼底恢复了些许清明,他再未上前,只是在三步外端详了林夕云片刻,而后苦涩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是她。”
“我自不是她。”
林夕云倒是不惧的,她从程佑宗身后走出,毫不避忌对上了欧阳权痛苦的视线,冷嘲道:“八年前的今天,在公子的大婚夜,宁宛姑娘便自戕了。那夜春宵帐暖,不知公子可有做个好梦?”
程佑宗同林夕云相识以来,她总是一副恬淡模样,从未与人起过争执。而这是第一次,他从林夕云眼底看到了毫不掩饰的厌恶……
一时间他呆怔了住,只从旁窥探林夕云的这段过往。
“你是谁?!”
欧阳权几是低吼出声,双眸猩红得可怕。曾经的俊朗的少年侠客,如今却是个潦倒的醉汉,只能无能咆哮着。
林夕云仍旧冷眼看他,欧阳权同宁宛打得火热时,作为宁宛的身边人,她连带着也收了他不少好处。年少的她有多喜欢这位公子,今日再见,她便有多厌恶。
宁宛悲惨的死状,一度成了她多年的梦魇。
“公子是在为她痛苦么?风尘女子不过是公子的脚下泥,何德何能能够赚到公子的眼泪?”
林夕云说这话时,是为宁宛不平,亦是为自嘲。即便已离了青楼,可曾经名动京城的花魁头衔,却是烙在她身上一辈子不可洗刷之耻辱。
“你是卿卿。”
欧阳权终是认出了林夕云来,这世间会为宁宛不平之人,也便只有她当妹妹般护着的丫头了。
而苏卿卿,是林夕云的行内名。
林夕云言尽于此,再未应声,转身便走。
齐韫此时便站在她身后,眼见林夕云向自己走来,她连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关切问道:“没事吧?”
“没事。”
忆及宁宛,林夕云面上淌有清泪两行,她抬手拭了拭,又恢复了原本的温柔模样。
既认出了林夕云的身份,欧阳权并未怪她苛责自己,而是沉默着踉跄离去。他并未顾及肩胛的伤处,任由血水淌了一地。
血腥味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