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倦走时是个明朗的春日,他负手站在逆光里,被光晕开锋利的眉眼,声音凛冽的散落刺眼的阳光:“若你踏过西山一步,就不再是我的狗。”
那是他们终此一生,最后一次相见。
帝王在逆光里看不清面容,温暮归一身白布包裹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温暮归曾想要努力的去看楚倦眉眼,他在那一刻突然有预感,或许这一次相见就是他们最后一面,可或许是阳光太过刺眼让他眼底满是雾气,再难看清帝王眉眼。
楚倦走的那一日温暮归在西山城墙上目送他离去,直到群山万壑中再无一丝人影也不愿离去。
温暮归是楚倦手里最好用的那一把刀,他知道,也心甘情愿为楚倦平四夷,开新律,肃清朝堂背下万世骂名。
他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刀,为陛下驻守西荒大漠一十二年。
他想今日之别只为了来日重逢,可重逢总也遥遥无期。
第七年的时候从皇城中一个少年人哭着闹着要同温暮归学君子之道,不惜跑到塞外,楚倦听见时微微一怔,复又笑了,随手下了赐婚的圣旨下去。
缘分总要来的,过去早已时过境迁,那些深入骨髓的爱恨都要随风飘散。
不料几日后他收到来自边塞的献礼,打开却是那他赐婚少年的头颅。
温暮归拿着圣旨提剑砍了那妄图欺师灭祖之人的头颅,鲜血沾染了他的长发和衣袍,他将头颅放进密封的盒子里,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皇城。
楚倦支着额,问:“他说什么?”
传信的人战战兢兢,却突兀想起那个苍白面颊上沾染血腥的修罗垂下眉眼的模样,不知在同谁说话:“陛下看见会高兴些吗?”
于是他恭恭敬敬的回,将军问陛下可有高兴些。
楚倦挑起嘴角,不辨喜怒,只淡淡道:“无故诛杀同僚,官降一阶,罚俸三年,杖责三十。”
远在西北的温暮归脱去外袍,恭恭敬敬受了那三十杖责,无一言语。
有他的驻守西北这些年的日子还算平静,他时常想同楚倦写信,明知他永远也不会回。
他也站在城楼一侧眺望远山。
跨过西山就是中原,走过中原就是皇城,帝都的最中心处就是他心中的那个人,可他下令,命他永世不得踏过西山一步。
西山到皇城路途遥远,不易通行,边塞百姓和关中百姓不能互通有无,为此温暮归自请筹措款项修建运河,倾尽心力,那条运河他修了十年,费尽了心血。
十年后运河开通的那一日他坐在船帆之下,负手而立看着无数船只穿过西山,往他心之尽头而去。
江风吹的他衣袂飘飘,早已不是少年的人只遥遥望向远山,运河比陆路快的太多,只要他想,只要他愿意,不过三日就能抵达中原,而后快马加鞭去见日想夜想之人。
可他不能。
世人都说他花费十年开凿运河是为天下百姓计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曾想将楚倦困死西北,最终自己被困死西北,不过一报还一报罢了。
困住他的从不是西北的牢笼,是帝王对他的报复。
他本可以离开那里,就如他可以自行离开火海,可但凡楚倦有一丝不愿,他便终生不离,他的一生都在等楚倦的原谅。
等楚倦允许他踏过西山之侧,去到他身侧的那一天。
运河开通那一年,温暮归愈发病重,最后他病危在大漠之中,临死前只想再见楚倦一面。
他握着大夫的手喃喃: “你说,陛下没能见我最后一面,会......”
“会想见臣吗?”
可他明知,是他的陛下将他下放至边陲,是他的陛下,终生都不愿见他。
他不会想他,亦不会念他。
可上奏的奏疏带回来的话却是,陛下说,一次不忠,终生不用。
温暮归死在一年秋日里,死前支撑病体来到西山脚下的渡船,那是他能离楚倦最近的地方。
在西山的渡船上合衣落笔,他仍在等帝王改变心意,等远在皇城带来的那个好消息,等那个人,愿意再见他一面。
他一生未曾等到,没能回去再见心上人最后一眼。
他走的时候山间风声和江上水声悠然,他手中的笔落下,幽静深夜的风吹起了一张又一张的白宣。
他写,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他打通南北交通要道,但终生未敢越过西山,死在西山前,死后魂骨才归故里。
他曾给帝王写过无数的信,写疾病缠身,风威侵病骨,雨气咽愁肠,想回去见他一面,不准。
他写相思苦,斜晖脉脉水悠悠,魂断白苹洲,楚倦不念。
可他还是要回去,陈书上表,落叶归根,不是想回归故里,只是想再离他近一些。
后来,他的魂骨由学生带回,年少的学子捧着他的骨灰戴孝面圣时问楚倦,陛下,可会念着老师吗?
“老师在去前仍然在念着您。”
那样大胆不惧生死的少年把温暮归的骨灰放下。
“无论您是否念着他。”
——
温暮归走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