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暮归的老师是个温和仁善的君子, 虽严厉却最多只是罚抄书或是呵斥两句,他这一生未曾对他的弟子们动过手或棍棒。
温暮归是第一个。
那样温和的老者都忍不住抬手打了他一巴掌,枯槁的手掌颤抖着停在半空中,那一巴掌好似耗尽了这个垂暮老者所有的力气, 那一巴掌落下后他往后倒去, 沉沉坐倒在檀木椅上。
温暮归跪在他身前, 这个他寄予厚望的,从小教养长大的青年, 在此刻变得如此陌生。
也许他是真的老了, 眼也花了, 心也疲了, 所以连他的弟子都看不清了。
他下手或许太重了, 温暮归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片红肿,他很想伸手去摸一摸这个孩子的头,再像他小时候那样问他每一个决定和文章的意义, 为何这样做。
可这一次他的手却最终没有落下去,只是虚虚落在半空中,好似透过久远的时光落在那个聪慧的孩童身上。
任何事都有理由都可以被理解,可这一次呢?他要如何理解他的学生?他做出的这等事来?
君子有所为, 有所不为。
“走吧。”
最终他只是吐出一口浊气,如此道。
年迈的老者在当日下午就启程离开皇城,他已无力回天又何必在此目睹那些残酷的杀戮, 离开时温暮归为他送行,站在马车一侧开口。
“老师放心,我会好生照顾源遮。”
那是老师唯一的孙儿。
年过古稀的老者在裘容的搀扶下缓缓走上马车, 不过一日时间他却像老了许多, 腿脚也不再利索, 上车时踉跄了几步,坐好后才摆了摆手。
“我只当,没有你这个学生。”
无须你多照拂,师生之谊今日就为止了。
温暮归张了张口,像有什么话要说,最终也只是徒劳的哑声道:“.......是。”
而后掀袍跪下,额头抵在青石之上,一拜再摆:“老师传道授业之恩,暮归没齿难忘。”
他的声音如此冷静,若不凑近了听,甚至听不清里面隐藏的那一丝哽咽之声。
老者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挥手,那声音苍凉疲惫:“罢了,走吧,走吧。”
那一眼是温暮归与他多恩师之间最后一面,此后他的老师再不肯见他一面,哪怕病逝都留下遗言,不许他进灵堂,亦不许他来祭拜。
裘容在不久后辞官离去,调任是温暮归亲自过手的,也是由他亲笔批下。
离开那天裘容去寻了温暮归,同他喝了一杯酒,而后将剩下的酒倾洒在地,同他说:“你我十年同窗之谊,未曾想走到今日这个结局,今日以后我再不回此地,我也望你,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又蕴藏了多少不能出口的叹息和欲言又止。
裘容酒量许是不好,只喝了那么一杯走路就略有踉跄,他离开时身侧风吹竹林簌簌作响,院落旁的井水里倒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亮。
他走到门边又忽的回头,背靠着木门,望向温暮归同他道:“狡兔死,走狗烹,你糊涂啊.......”
“你糊涂啊......”
你怎么能如此糊涂,怎么能为了这样一个结局伤了老师的心,毁了你一生的理想,也毁了你我同窗多年的情义。
温暮归就站在阶下,清冷的月色从他身后落下,竹林的影子簌簌在他身前摇动,看起来凄清又怅惘,他用很轻的声音说。
“你喝醉了。”
而后示意随从将他送走。
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没醉谁又能说得清楚,裘容在第二日离京,温暮归在尚书省看文书时有人悄然而来,同他说,裘大人已走了。
他略一点头,顿一顿抬首向外看去。
外头那棵柿子树早就落净了叶,光秃秃的树枝上只剩下一个干瘪的柿子,老师说人不可贪尽,树上要留一个果第二年才会挂果满树,裘容从前总说有朝一日他光宗耀祖进了尚书省就摘了衙门的柿子回去给老师瞧瞧。
初入官场时都是那样踌躇满志,到了最后他没摘下尚书省的柿子,却已心灰意冷今生不再入朝堂。
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密辛,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
他身侧的同僚发现他似是轻叹了口气,不由问道:“大人怎么了?”
可是何事我等没有处理好?
温暮归顿一顿,手中书页哗啦作响,好似将过去的旧时光都吹散了,他摇摇头:“无事,只是突然发觉已经冬天了。”
一年就这样过去了,很快又是除夕,又是新的一年岁首。
可温暮归到底没能安稳过一个好年,他以严酷的手段将京中余党镇压,皇六子楚易以谋反罪被幽禁皇陵,此后终生无诏不得入京,一切处理完时皇城已经开始落雪。
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时他跪在大殿冰冷的汉白玉石砖上,接到了遣他返回边塞的圣旨。
庄恒的病又复发了,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近些日子据说疼的不能直起腰来,新帝不忍他受此等苦楚,已下旨准他回京修养。
温暮归安静的听着圣旨宣读,他总觉得哪里是疼的,却又说不出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