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光线昏暗, 没有点灯,但燃了一炉香, 缭绕的雾气散发着清冷幽寂的香味, 闭上眼缓缓吸口气,似乎能感受到一阵冷冽的风雪扑面而来。
曹昂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姿势伏在地上,向曹操汇报完了整件事的经过。
身着素服的曹操并没有立即开口, 他握着长勺慢条斯理地舀酒,将面前案上的几只瓷碗依次倒满, 然后他端起其中一碗,高高举过头顶停留数秒,再收回胳膊, 手腕翻转, 把酒均匀地洒在地上。
浓郁的酒味化开,迅速压过了炉中香饼的味道, 连带着房间里的温度都回暖了一点点。
洒得只剩下一碗时, 曹操终于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她是那么说的?”
曹昂花了一秒钟的功夫思索,意识到曹操指的应该是吕昭,他点头肯定道:“是。”
曹操又不说话了, 他端起酒抿了一口,微眯着眼睛, 感受醇香又炽热的气息沿喉咙一路下滑, 辣得像是硬生生吞下一口火。
酒是产自南阳的杏花红, 据说是湖阳君以家传秘法亲手酿制的, 比市面上流通的任何一款酒都要烈, 商家甚至打出了“没饮过杏花红就等于没喝过酒”的广告, 噱头搞得很大, 引得不少士人鄙夷的同时又产生了好奇心,纷纷花钱购买尝鲜。
然后他们就彻底沦陷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喝别的酒真跟喝水似的索然无味。可杏花红的产量是固定的,一年就卖那么十几坛,还是跟怡然书局的天价典藏签名版书籍捆绑销售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鬼才想出来的缺德主意,把酒和书一起卖——总之在种种苛刻条件的约束下,这酒被炒到了令人震惊的天价,最终大部分都进了顶级世家的仓库,被珍藏起来,留着招待尊贵的客人。
曹操带在身边的这一小坛是袁绍送的,以他的财力不至于买不起,但没必要,最近生活条件确实有点艰难,有多余的钱粮都充作军费了。
这酒令曹操想到吕昭,并非因为酒是她酿的——肯定不是,吕昭执掌四郡事务,每天的工作只会比曹操更忙碌,曹操都没空偷懒,她哪儿有空去亲自酿酒,亲自杀人还差不多——而是酒的味道。
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曹操与吕昭已经有过比较郑重的合作了,但迄今为止,他们并没有正式见过面,他只能通过她的一系列事迹,认真分析一下她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得出的结论就跟杏花红一样。
嗅之清润甘美,入口先绵甜,紧接着转为火辣,然后烧起来没完没了,后劲儿十足。
不好惹,非常的不好惹。
曹操笑了,他曲起手指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吕奉先生的好女儿!”
曹昂茫然地眨眨眼睛,不太敢吭声,他搞不清楚曹操这是真的在夸吕昭,还是在讽刺。
曹昂内心其实是比较敬畏父亲的,在他的印象里,父亲的行事风格可以用“喜怒无常”来简单概括,有时候他笑了,但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该怎么杀人了,有时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连连用拳头砸桌子,但事后却什么都没发生。
“嗯……”曹操不敲碗了,他用生了茧子的手指轻轻抚摸细滑的碗沿,沉吟片刻,忽然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曹昂更加茫然了,他想了想,挑了个大众都认可的评价:“勇烈而不失机敏。”
“她与你年岁相仿……”曹操慢吞吞地说。比起说给曹昂听,更像是自己在梳理思路。
这话得没头没尾,但曹昂忽然就明白了他爹的意思,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被吓的。
他首先想起的是泼溅的鲜血和殷红的裙摆,然后是那根迎面飞来、深深插|进泥土里、尾端还在颤动的马槊,尽管马槊的落点离他仍有一段间隔,但压迫感实在是太强了——那玩意儿本来就沉,普通人单手拎一会儿就拿不住了,真要是砸在某个人身上,那人肯定脑袋开花,瞬间去世——他现在回忆起来,心脏都还会控制不住地加速狂跳。
……好吧,看来是被吓的。
曹昂欲言又止。
“怎么,你不乐意?”曹操挑眉。没等曹昂回答,他忽然笑了一下,又叹道,“唉,恐怕人家也不乐意。我要是有这样的女儿,那定然也不会将她嫁出去。”
关于吕昭的话题到此为止。
曹操又端起碗,慢慢地品着酒,眼神变得悠远,“去收拾东西吧,明天回家。”
“父亲,”曹昂忍不住问,“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不然呢?”曹操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堪称和颜悦色地教育道,“子脩,比起一时的胜负,你更应该关注全局。”
“刘玄德素有仁义之名,每到一处,士庶归心;臧宣高拥兵自重,必不甘久居于人下;笮融生性贪婪而残暴,先斩赵昱,又杀薛礼,与四周广结仇怨,再加上一个吕曦月……”
“陶恭祖年迈老弱,没几日好活,两个儿子又是庸才,难当大任。等他死后,徐州必乱。”
曹昂恍然大悟,“孩儿明白了!”
等曹昂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之后,曹操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目光也变得无比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