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寄遥发现自己的记忆正在消失。
父母的容貌,朋友的笑脸,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人生中重要的时刻,全都悉数褪去了光泽。
要说不害怕,都是假的。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可这份害怕,还要被小心翼翼的包装和隐藏,不能被任何人发现蛛丝马迹。自己会彻底消失吗?池寄遥望着院中耀眼的日光,忽的想起——也是在一个如同今天的午后,自己坐在教室里,窗外的树叶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着动人的光,老师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的教大家念:“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她本是从不相信神明鬼怪之说的,她素来只信自己。这么些年来,她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克服诸多磨难行至今日。然而到了此刻,纵是万般不信,她也明白自己故乡肉身已远,灵魂不知寄在何方。
岁月的尘埃无边,而她不过是落于时光里的蜉蝣。
那就忘了吧,毕竟对于独行者来说,害怕的从不是那些磨难与困苦,而是茫茫雪夜里突然靠近的温暖。有关温暖的回忆,会成为杀死独行者的利刃。
不过在忘记前——自己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来的人不是父亲。
沈归舟躺在床上,听着屋外传来的脚步声。如今自己虽然还不能做到听声辩位,但已能初步通过脚步声辨别来人。父亲内力深厚,脚步沉稳,绝对不会像来人这般毫无章法,甚至还有些紧张。
来的人会是谁?沈归舟防备的眯起了眼睛。如今自己有伤在身,恐不能发挥全力。他一边暗暗摸出了藏在枕头下的匕首,一边绷紧了身体盘算着自己此次的胜算大概能有几成。
开门声响起的瞬间,他立刻翻身而起,准备藏进门后的阴影里。然后,他就听见了:
“沈归舟,你在家吗?”
是池寄遥。
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下来,他披了外套,从屋内走了出来。
此时天色已是黄昏,晚星初升,微风吹过,带来丝丝血腥味。池寄遥心下一凛,抬头问道:“你受伤了?”
沈归舟没有说话。
受伤对于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眼前的女孩眼里的担忧太过明显,还带着些许她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急切。自他有记忆起,从来没人这么对待过他。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关心。
池寄遥心中焦急更甚,一面将他拉进屋子,一面点了灯试图撩起他的袖子。沈归舟颇有些不适应同人这般亲近,按住她的手淡淡开口道:“没事,都是小伤。”
小伤?池寄遥不信,踮起脚执着的想要看个究竟,推搡间,沈归舟的衣领向下落了落,露出了翻开的皮肉,和还有些渗血的鞭痕。
池寄遥呆住了。
人被打就会受伤,她是知道的。人受伤了就会流血,她也是知道的。沈归舟的童年十分不幸,她在玩游戏做攻略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可这还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惨烈的伤痕。
这里不是她的家。
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她本以为自己熟知剧情,完全可以做到举重若轻,做到了如指掌,做到游刃有余。但一直到了此刻,她才明白,自己不再是那个玩着游戏的池寄遥,她所面对的,也不再是一个个程序设定好的NPC,他们站到了一起,都是有血有肉的人。
她有些害怕。
她想家了。
沈归舟措不急防的被抱了个满怀,女孩的眼泪染湿了胸口的衣襟,他颇为生疏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学着自己出任务时看到的那些个兄长一般,将怀里的女孩抱到自己的腿上,动作轻柔的帮她顺气。
哭了许久,池寄遥终于从沈归舟怀里抬起头,瓮声瓮气的同他说道:“沈归舟,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眼前的女孩眼角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显然没缓过劲来,说话时嗓音里还带着哭腔。鬼使神差的,沈归舟说了声:
“嗯。”
自己一定要想办法帮帮沈归舟。
池寄遥一边小心翼翼的替眼前的男孩上药,一边暗暗下定决心。
遇到沈归舟那年,自己刚到外地读大学,离家两千多公里,人生地不熟,是游戏里的沈归舟陪自己度过了最开始的那段艰难岁月。后来参加工作,遇到了很多离谱的事情,也是游戏里的沈归舟,带给了自己难得的温暖。
虽然在沈归舟眼里,自己同他认识没多久,但在自己心里,他们早已是认识了好久好久的故人。久到她看着十岁的沈归舟,就像看到了多年前小小的自己;她抱住满身伤痕的沈归舟,就像是抱住了那个绝望无助的自己。
她又想起了游戏里的一切,想起了那漫天纷飞、燎原的战火,想起了那一个个前赴后继、捐躯赴国难的萧家儿郎,想起大娘的眼泪,想起啼哭的孩童,想起了累累的白骨,想起了横行的瘟疫......
既然她已经来到了这里,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