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廷祚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弟子一眼。
心想于年轻人而言,在这种地方与庶民相处、每日都做一些无趣扎实的事,着实难比张博望、班定远那样的激情。
又想纵然孟松麓说他明白其中区别,实则走的还是班定远的路子,欲在万里之外扬名。
他终究活的年久,小辈心思,一望了然。
但他也不想说破,觉得孟松麓热衷此事,虽有年轻人耐不住寂寞欲成万里事的原因,可终究这件事也不是错的。
大顺对外开拓和探索,对这些儒生而言,最大的影响,就是极大地拓展了“天下”的概念。
锡兰、爪哇、身毒、欧罗巴这样的名目,频频出现在先发地区的书刊之中,对于外面的了解越多,天下的范围也就越大。
天下的范围越大,对遥远远方的恐惧反而越小。
曾经天下之外的蛮荒之地,如今成为了天下之内的遥远边疆。
檀香山到底在哪,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但他们已经开始接受地球是个球的概念,既然大顺的商船每年都能去欧罗巴,那么又能有多远呢?
云南、贵州的书生,若想去京城赶考,难道不也需要走半年时间吗?
商船去欧罗巴,也不过几个月最多半年的时间。
这样一想,那遥远而未知的檀香山,在新的天下观之下,最多也便是云南、贵州。
“你既想去,这是好事。兴国公信上虽多嘲讽,但我辈做事,与他的嘲讽无关,只与王道相关。”
“你若要去,过几日便过江往南,去拜会兴国公吧。”
“过些日子,圣上南巡,料来,兴国公亦要回京城了。他在这时候写信说此事,多有些临走之前,把要做的事都交代完的意思。”
皇帝要南巡来看改革后的江苏一事,并非秘密。
但孟松麓终究年轻,也不曾做过官,对于皇帝此番南巡和刘钰被不再出镇江苏的关系,并不能立刻理解。
“兴国公不再出镇松苏?先生何来的消息?”
程廷祚并不作答,只是笑了笑,心道这事是明摆着的。
如今松苏,已是朝廷财税重地,比之过去,数倍过之。
地税并未增太多,但是工商、专营、乃至于皇室内务帑银收入,却远胜过去,难以计数。
为帝王者,可以允人永镇云贵不毛之地,却不可能许人永镇此地。经营太久,就算皇帝不说,想来兴国公也会主动避开。
不过江苏一地,如今转型,舍鱼米之乡,而得棉丝之利。粮食、煤炭、铁器种种,皆于别处来。或者说,皆于海军来。
皇帝此番南巡,自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要亲眼看看江苏的民生经济,看看这些扶植起来的商人对皇帝的态度,亦或者是来特意立威的。
这些东西,聪明人是猜得到的。
想来与上次南巡定下废运河、修淮河、问盐商要钱的情况大为不同。
此番,程廷祚猜测,此番必比上次盛大许多。
甚至可能会引精锐亲军,一路护送。
更命海军舰队,大阅于松苏,也未可知。
他猜的,基本正确。
但并不完全。
确实,这一次皇帝南巡,是有很多程廷祚以为的想法。
包括带着军队前来。
也包括会在松苏大阅舰队。
当然,包括刘钰在江苏改革完成之后,不说是鸟尽弓藏吧,但也肯定不会再让他继续在这里出镇了。
但,这些想法,都是比较正常的、普通的、“旧天下”概念下的理解。
大顺对外交流导致的天下观、天下概念的变化,使得“旧天下”与“新天下”出现了一些不同。
新天下包括旧天下的许多,如同当初打着“保天下”旗号的大顺,最终大部分承接明制,包括税收、中央与地方关系等。
但许多与旧天下相似的,也要一些与旧天下不同的。
放到此时,也是一样。
皇帝这一次南巡,除了程廷祚说的那些“旧天下”逻辑下的举动外,还有一个程廷祚此时所不能理解的“新天下观”下的逻辑。
纵然程廷祚等人,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此时的天下概念,与过去的天下概念已然有所不同,但他们终究还是不能把握到不同的关键。
此番皇帝南巡,要引精锐京营护卫、要在松苏大阅海军,在新的天下观下,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对外扩张做准备。
一场从欧罗巴到美洲、从美洲到吕宋、从吕宋到印度、从印度到非洲的全面的、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战,即将打响。
不同的人,对外部世界的关注重点不同。
如大顺科学院的那群人,江苏改革的这几年,被列为头等大事的,是在北美洲的土地上,本杰明·富兰克林,用风筝“证明”了闪电也是一种电,和摩擦的电没什么区别。
之所以用“证明”,是因为大顺这边的新实学教科书的通识教育中,将这个说法作为一种“常识”,只是填鸭灌输而没有任何证明。
随后,罗刹国的第一个本土籍院士罗蒙诺索夫,和提出了错误的热力学公式的另一位院士李赫曼,重复了这个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