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一万次说教不如一次现实做事;亦或许千百年来重农抑商为商必要联官的传统导致的。
让刘钰有些始料未及的,如“考察市场、根据消费人群定价、扩大贸易额”这样的“商业正途”,这些人着实是差了许多,缺乏意识。
但是,“勾结官府”、“国家干涉”、“朝廷支持”之类的“歪门邪道”,竟是一点就通,甚至不点就通。
其实想想倒也是,就像是当年的琉球封贡的“刻舟求剑”事件一样。
那么多随贡使去的商人,之前就没考察过政策对贸易的影响、也没考虑过解除海禁导致琉球特殊中转地位消失,不去思考供需关系,于是带了一波琉球王根本吃不下去的货。
但是,在首里城作乱放火,给封贡大臣贿赂,借天朝威势去逼琉球王,让琉球王把货吃下,那可是顺手就来的本能,不需要有人教。
现在这种情况,也几乎类似。
对欧洲市场的需求考察、定价考察,需要刘钰教他们,应该这样做、应该那样做。
但在香料问题的小册子上,隐晦地点了点国家对贸易的干涉、如今实则各国都是武力为后盾决定贸易是否兴盛的道理,这些人竟不需要刘钰解读,一个个全都了然。
真的是传统的官商关系,使得这些道理,不点就通。
等着讨论的时间一过,刘钰刚要借着荷兰国香料定价的事,说说如今这时代,国家的实力是贸易“自由”的支柱、国家没有实力连垄断涨价都要前怕狼后怕虎时。
不想这些商人一个个自觉地慷慨陈词。
“国公,这些道理我们如何不懂?”
“就是,谁家做大生意,不要和官府打交道?这在国内,我是本州的,便要靠着本州本府的关系;他是外州的,便要靠着外州外府的关系。”
“算到国际上,这官府便是各国的朝廷,没啥区别嘛。”
不但能够理解到这种程度,而且还现身说法。
有说当年对日走私事的,有说当年在琉球首里城逼着琉球王吃下全部货物壮举的,有说去巴达维亚被扣船被迫降价惨剧的。
当真是听取帝国主义叫声一片,琉球国弱,遂被人欺负;荷兰国强,遂能欺负别人;日本国之前尚能自主关税,遂有贸易信牌之制;大顺打下了南洋、合作了瑞荷,故可给丹麦商馆加税。
这些道理,可比昨日去研究什么市场、供需、定价、利润之类的道理,简单多了。
之前谁还不是这么过来的?之前合作垄断之前,哪一场内部商战不是都要找朝廷官员站台帮忙?
听着这些商人们自觉的陈词,刘钰竟是一时语塞,愣在那半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他本以为难点在于让这些商人明白,自由贸易此时就是个空想,各国贸易实际上都是国家力量的竞争。
而至于一些商业逻辑、市场考察、定价决策,反倒是实打实的道理,普遍适用的真理,这些人接受起来更简单。
哪曾想彻底反过来了。
“呃……本官要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这香料定价,若只以在商言商来算,倒好说。我主要是想说……不过,我看这不必说了,你们竟都明白。倒是省了许多口舌。”
“看来,你们是太多衙门的力量了。稍微把衙门变换成国家,倒也完全说得通。”
下面的商人都在那笑,有人道:“国公这话说的,这外国的衙门就不是衙门了?那当年我们在长崎,不也得给长崎奉行送礼吗?再比如这英国衙门,就国公说的棉布禁令的事,我看就是给的钱不够。给的钱够了,这也一样可以改。”
“衙门的道理,难道竟还有别国商人比我们更明白的吗?”
说罢,又有人笑道:“是啊,就国公说的这荷兰香料不敢涨价的事,我们可是见的多了。有些买卖,就真不敢露出太多的利,否则王大人、李大人的亲戚就要来夺这产业。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
“王大人、李大人换成英国,那得利太多担惊受怕的换成荷兰,无甚区别。官府靠的是啥?还不是靠衙役、靠军队?”
刘钰愕然许久,无奈笑道:“好吧,是我少虑了。竟是不知道本朝自有国情在此,这种事你们倒是门清。”
“既如此,我也便说了。如今香料已经在手,涨价还是降价,我们说的算。但我们说的算的前提,就是朝廷在南洋的驻军足够强。”
“之前我就说,要花钱造舰。而股息,除了留足明年收货的钱,还要多出一些做积累。包括驻军、要塞、军舰、海军。当然,也不至于竭泽而渔,只是不可能把总毛利,减去运货成本、减去进货成本,就全做股息。”
“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本朝与荷兰国、英国也大不相同。”
“这荷兰国、英国的公司,若是缺钱了,可以借债、可以发债券,给个5%的年息便可。本朝是无法如此的,因为5%的年息,一文钱都借不到。”
“所以,本朝的公司,要么扩大融资,增发新股。”
“要么,就只能从股息中增加积累,否则资本终究不足。”
“二选一,你们选一个吧。”
商人们这一次当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