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后世流传到中国的欧美的形象,只是启蒙时代诸贤的遗魂。
却不是真实的、自垄断帝国主义之后的资本主义魔幻的巅峰。
碎片化的遗魂,不真实的滤镜,浓缩成简单的理性、法制、仁政、民本。
如此诱人。
但对亲身经历过、见识过、触摸到了全部而非碎片遗魂的刘钰来说,大顺什么鸟样他是清楚的。
比烂的话,比此时的英法还是要强点的,但没有看过未来的人才会选择比烂。
法国人借来的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不和天主教绑定。
而法国的封建统治却和天主教教士教会绑定,所以这个理想国可以反旧时代的一切,尤其是扭曲成帮凶已然一体的教会。
这套体系和王权、贵族、封建地主绑定在一起。但先秦诸子遗魂的理想国,反对这一切。
大顺书籍里的三代之治,道法墨儒都谈过,但如今绑定教法化的儒学。
就像康不怠说的,编造新理论,很简单,道墨的只言片语就能编出来、碎片再解构即可。
但唯独千余年来一家独大、理论众多的儒,没法编,因为不是碎片,而是一整套体系。这套体系和皇权、地主士大夫绑定在了一起。只言片语、遗魂碎片都是好的,儒家的只言片语离开体系,句句都是经典,句句都有哲理,但扭曲成封建统治的法理体系后,那就变味了。
罗马的伟大,在于罗马死了,死透了。
一样,道、墨、法、农等百家的诱人与美好,也在于它们死了、死透了。
如果还活着,可能也被扭曲成一个鸟样,甚至更反动。
死的比活的有用,但借尸还魂那一套,在大顺这边行不通。
是儒是法是墨是道,哪怕同样是“功利”二字,一眼就能看出内核是哪家门派的。
再怎么改,儒这个正统不能动,所以如今大顺这边几十年破而不立,程朱理学破了,但新的仍旧立不起来。
如果最难的这一步迈不过去,那么大顺很可能……很可能就得重走法国的路——多年之后,外面出现了一个理想国,而天朝已经沦落丢失了自傲,先驱者借着外面的理想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法国式的雷霆暴雨,横扫一切。
这不是不行,但是先决条件里的“沦落丢失了自傲”本身,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悲剧。
因为哪怕现在,大顺仍有绝对自傲的资本。
嘴上说着外交,但内心还是我天朝尔等皆蛮夷的心态。不管是贸易、顺差、白银存量、人口、手工业发达程度、江南城市等等,皆是如此。
需要多惨才能达成沦落丢失了自傲这个条件?历史上这份天朝的傲气和自信,不是毁于一鸦二鸦,而是毁于甲午,毁于曾经瞧不上的倭国居然也能赢?那天朝的一切真的是完犊子了,打碎了重来吧。
“这条路不能走。”
心里想着惨不忍睹的悲剧,刘钰暗暗告诫自己。
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下南洋不是问题,但下南洋之后,很可能会在马六甲搞一口通商。
靠大顺的海商和民间力量,走到马六甲、走到印度,已经是极限了。
这不是什么大顺开海还是禁海的问题,而是欧洲都有垄断公司,有国家的力量在背后,各国都有关税保护。
朝廷哪怕搞一口通商的同时,还鼓励出海贸易,那也没戏。朝廷不下场,民间力量根本打不过垄断公司。
就大顺现在的航海水平,搞几条商船能不能去欧洲?当然能。
但是去了之后,港都靠不了。人家也根本不会允许你靠港。
东印度公司的垄断权,就因为你开海鼓励贸易,就让你入港卖货?又不是亲爹,这叫一厢情愿,思维方式和日本那群赌徒差不多。
除非朝廷亲自下场。
但朝廷,或者说皇帝,能走到哪、走到哪一步,这是个问题。
现在皇帝支持下南洋,这当然好,刘钰可以做个大大的忠臣。
当有一天皇帝不想往前走了,成为阻碍了——如果朝廷不下场,哪怕鼓励民间出海,也没卵用,所以只要不拿军队、国库支持,就是阻碍——那就只能把这个阻碍除掉。
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是个扩张派、可能下一任皇帝仍旧会是明君。
但,刘钰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可能”二字上。
一旦可能不是,他要保证能把这个阻碍清除。
扩张是外、变革是内。
内外之间,相辅相成。
内部就打碎旧势力,需要一支不是食利地主士大夫的力量。
这支力量要能打到对抗旧势力的强壮程度,需要市场养活他们,把他们喂大。
内部市场,需要打碎旧势力才能扩大;而打碎旧势力,又需要新势力足够壮大。
这是个死循环,只能从外面找突破口。
所以,内部不成,只能外扩。
日本加南洋,市场看似够大,但相对于大顺的体量、相对于大内部的旧势力强度,还是太小。
不能够喂出来一支足够强大、可以打碎旧势力的力量。
所以还不够,还得更大的外部市场。
而更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