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许多不计成本的、纯靠手工搓出来的、此时根本无法量产的新事物,源源不断地作为“贡品”流入宫廷。
这一次,皇帝召见回京的刘钰,选在了西苑的一处建筑。
这处建筑,本身没什么奇特的。
但这座建筑周围的数百步之内,却有些许多此时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一些足以彻底击碎“奇技淫巧”这种刻板印象的东西。
皇帝老了。
随行的近侍要小心地搀扶着,防止老皇帝在西苑这一处建筑附近的小路上跌倒。
除了皇帝、刘钰、以及近侍之外,身边再无其余的人。
皇帝走的小路两侧,是一片麦田。这片麦田,是皇帝在祭祀先农坛劝耕之后,自己种下的……当然,这种自己种,主要是走个形式,象征性地扶一扶犁铧,几十亩的地,皇帝可能也就象征性地扶了一二亩。
西苑水多,若是皇帝亲耕,自又不缺人,挖个水渠引水还是很简单的。
但这片麦田的远处,却如脱裤子放屁一般,摆着一个烧煤的、用蒸汽的抽水机。
此时并未发动,但显然,应该用过,用来往这片实际上只需要挖个渠口根本不用抽水机的麦田送水。
更远处的建筑旁,隐约可以看到几根高高的、涂满了沥青防虫防腐的木杆子,上面挂着一些瓷烧的葫芦,缠绕着一些长长的线。
那是刘钰“进贡”的贡品,一整套纯靠手工业者不计成本、此时无法工业化量产的小玩意儿,是用来取代油灯、蜡烛的。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类似的玩意儿。
老皇帝往前走着,刘钰亦步亦趋。
老皇帝也没有和刘钰谈黄河的事,也没有谈刘钰这一次回来后派去修黄河的人选是否有所举荐等。
而是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后,皇帝慢悠悠地说道:“这片农田,亦算是朕亲耕。麦田长势极好,撒了许多的硝石、鸟粪石、骨磷粉……去岁,此田亩产竟有八百余斤。”
“卿那时尚在济南,朕引群臣来观,当场称重,群臣皆惊,或言祥瑞、或作诗而贺、或言朕之功德以应上苍……”
说着,皇帝又指了指远处的蒸汽抽水机。
“此物,比之水车,不需多少人力,昼夜不停,实非人力所能及。这西苑倒并不缺水,亦不乏人工,朕却命他们非要用此物提水。”
说罢,老皇帝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四周,缓缓道:“朕这几年,常来此处。”
“卿可知朕来此处,总想着一首古诗,不知爱卿能否猜得到?”
刘钰也不说猜不到,也没有去猜,而是用了一首人尽皆知的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皇帝听刘钰背完这首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许久,笑声方歇,却诵了另一首似乎并不搭的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念罢,又看了看远处的蒸汽抽水机、撒了硝石等天然化肥长势喜人的麦田、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线杆,又重复了最后一句。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若能如此,天下大定。以往不知何处往,今日方知路何方。”
刘钰自是听得懂皇帝是什么意思。
他也看了看四周,对于皇帝念的这句诗,心里想的却是“今日方知路何方?你知道个锤子你知道。你懂什么叫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吗?你以为工业化让这些东西飞入寻常百姓家就只是个技术问题?还是说,你以为朦胧感知的工业化就是修条铁路、建个工厂、挖个煤矿?”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道:“陛下心忧社稷万民……”
一通很正常的套话之后,刘钰又道:“若这些东西,真能飞入寻常百姓家……”
“自古以来,理想之世,首推大同。”
“大同不成,则求小康。”
“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又曰: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域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是谓小康。”
“大同之世,需得大道之行。”
“臣不懂大道,亦不敢略窥大道一二。”
“是以,臣之作为,皆以大道既隐为前提。故而大同不敢求,而若真能如陛下所言,这些事物飞入寻常百姓家,谓之小康,亦不为过。”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卿之前所上奏疏,朕也看了。如卿所言,山东如今人均亩地不过三亩,纵风调雨顺、无雨无灾、乃至无有劳役赋税,以此时亩产百余斤来算,亦不过每人四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