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十三年,冬月,正值初雪。
“她怎么不穿衣服?”
一道清嫩稚子音打破了人群喧嚣,顺着幼童视线望去,芙蓉苑门口,两个衙役正在押送一名女子,她低着头,竭力挣扎,凌乱的发丝被寒风卷起,竟露出半截血肉模糊的脸。
上烙有血淋淋的贱印。
一般大户人家只有行为不检点、犯了‘私通’罪的丫鬟才会遭此烙刑,而烙了这印儿,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军营,充那军妓儿,迟早死在男人身下。
妇人立马捂住孩童眼睛,“呸”一声,骂:“真晦气!”
寒风从女子水红色肚兜儿钻进去,翻起一个角,便有那看热闹的青皮唏嘘咋舌。
裤脚下,她一双白嫩玉足踩在湿冷凉滑的雪地里,冻得发红,冻得踉跄,冻得失去知觉。
她在抖。
啜泣声也在抖。
就连目光也混合着晶莹抖落成无数碎片……
恍惚间,她想起阿娘说过的话,“岁岁,是阿娘护不住你,叫你委屈嫁了人,往后,你只管跟阿娘断了亲疏,做那言二郎的正房夫人……”
阿娘看她坐上花娇时,兴许是期待过的吧,期待言二郎看在结发夫妻的份上,不去计较她替嫁的事儿,待她好些,虽不至于一世无忧,倒也能富贵此生,但她肯定没料到,言二郎竟会死得那般快,更没料到,那晚想与她洞房的竟是旁人。
那金围玉绕的言府是一座吞人皮骨的生坟。
江瑜不想再往前走了。
一点也不想了。
阿娘啊,她累了。
很累了。
她歇斯底里,才咧开嘴角,血水便蜿蜒下来。
人群熙熙攘攘,不知谁爆发出一声尖叫,使两名衙役松了神,就是这间隙,江瑜猛然挣开束缚,朝身后石墙撞去。
鲜血淋湿了砖壁,淋化了雪面,也淋颤了急速赶来的男子心神。
到此为止吧。
大地阒然无声。
江瑜嘴角挂上解脱的笑,终于要死了呢,真好。倏而,她视线一顿,从人群中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他在害怕?
很久之后,周围突然热闹起来了,江瑜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在笑,有人在喊,敲锣打鼓,嘈杂声声,有几滴雨水喷溅到脸上。
“我就说吧,这言大人虽然仙逝了,府中大不如前,可言家世代乃江淮首富,江家怎会不愿将嫡女嫁来?”茶馆内,书生指着迎亲队伍道。
“就算如此,也不该选在雨水天行亲?”对面人摇头。
“张兄有所不知,这言家二郎患了重疾,左右难治,一直冲喜吊着,”他以扇遮脸,凑近道:“在这前头啊,言府可是已经给他纳了三位姨娘,这次怕是急了……”
“什么?”男子瞪大眼睛,“一年冲三喜。”
“就这样,言二郎病情还是反反复复,”书生叹息,“只怕这是最后一次了!”
“此话怎讲?”
“江言两家早在两年前已订婚,若非言二老爷去世,亲事哪会等到如今?前三次纳姨娘,就为吊着言二郎的命儿,这回肯三书六礼娶妻,要么是言二郎病好,要么啊……就是怕他去了,没个正儿八经的娘子,将来还得配阴婚,如今娶妻,想来是提前备着人。”
“照你这么一说,倒是可惜了江家女儿。
“也不尽然,早些年时候,言二郎也是江淮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上届言解元说的就是他,而那江嫡女更是出了名的貌塞西施,两人在当年定亲真真羡煞旁人,可奈何言二郎家中遭逢变故,多病多灾,成了病秧子……”
此刻已入深秋,天气阴冷,雨水渐渐大了起来,将街道上的仪仗队冲散。
轿子陡然颠了一下,江瑜脑袋磕上了厢壁,她茫然摸了摸额角,却触到一层冰凉凉的丝绸料子。
她的手指顷刻间僵住了。
呆愣地,江瑜睁开了眼睛。
四周是蹭亮的红,密不透风的红,令人窒息的红。
不是鲜血。
才意识到这个,周围传来“落轿”的喊声,立刻有媒婆掀开喜帘,嘴里喊着“金玉良缘”的喜话,催促她出轿。
江瑜没有动。
她坐在那儿,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她如梦似幻。
她闭上眼,听见了两年前出嫁时的那场雨水声,也听见了媒婆一模一样的贺喜声,连出轿唱词都一字不差。
江瑜的身体微微发抖。
谁都没料到,她突然摘下盖头,撞倒媒婆,疯了似的往街道跑。
本就松散的喜队霎时乱成一锅粥。
媒婆是个机灵的,她收了钱,除了江家,没人知晓他们嫁过来并非嫡女,而是小妾生的庶女,在拜堂前可不能叫人发现了。
立刻指挥人去追。
雨天路滑,雨水砸在人脸上,又顺着间隙往里面钻,冰凉湿冷,江瑜顾不得狼狈,只往人群里钻。
头顶彩冠歪斜,鬓边发丝垂落,她仿若听不到四周人群的惊呼声,更感觉不到雨水拍打面庞的汹涌,凤冠摔落,水沫溅起,溅脏了喜袍。
一辆马车陡然劈开人群,从前面疾驰而来,刚刚好擦着她的边,江瑜身体后仰,摔趴进水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