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垣正了神色,语重心长地道:“我知你心性,可凡事皆有取舍,历代史书你看得不少,汉成帝之班氏,唐太宗之长孙氏,无不居于掖庭,以一言而救时弊。”
教训完了,却又叹道:“这世道对女子本是不公的,若想成事必得有所牺牲。入宫非唯一之选,可也是一条捷径,若真能为君分忧,其功业倒是比得上外朝宰相。”
自受业于李垣,沐霖对其极为敬重,李垣不似一般腐儒秀才,迫于生计方开馆教授女学生,他乃大儒宋希祖的关门弟子,青年时游学四方,声名极大,朝廷曾三次以博学鸿儒科征辟而不就,莫说收女徒弟,就是一般男子都入不了他的眼,可他偏偏不顾外界议论,收了沐霖这个女学生。
在儿时,沐晟为沐霖请来的先生无不之乎者也地讲授《列女传》、《女则》之类,再出格点也不过讲讲《诗经》,可开口闭口都离不了纲常伦理、三从四德那套东西。唯独李垣,从不提这些,从四书五经,到《史记》、《汉书》、《三国志》,从《治安策》到《盐铁论》,古往今来经史子集、政论奏议无所不包。这种教法,哪里是让女子在家相夫教子,其学识不说比那些一心扑在科举,只会八股文的书呆子强上百倍,就是比一般士人也要高出一筹。
因而沐霖从心里头感激这个师父,对他极为敬重,从不违逆其意,今日她却难得地出言反驳道:“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所谓牺牲,弟子做不来,这份重任弟子也当不了。”
李垣听罢,并未出言责备,反而愣了好一会儿神,良久,方满目凄苦地慨然道:“万事顺其自然罢。”
沐霖见此,暗自懊恼起来,想必师父又想起师娘了,她心中内疚,期期艾艾地唤了句,“师父。”
李垣却笑了笑,可神情间尽是落寞,他自嘲道:“当年我一心扑在学问上,整日一副‘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模样,自以为牺牲小我,匡济天下,家里全靠着你师娘打理,以至于她积劳成疾,舍我而去。我天天嚷着救世,却连一个她也救不了,她心里,必是怨我的。”
沐霖师娘宋氏,乃宋希祖独女,与李垣可谓青梅竹马,二人自小相识,同受业于宋希祖,后结为连理,感情甚笃,琴瑟和鸣,也算一段佳话。宋氏出身儒学世家,耳濡目染,见识颇不寻常,不仅时常在学问上提点李垣,在生活中也极为体贴。李垣学问虽好,可家境贫寒,偏偏又是个不通时务的人,于养家糊口一无所知。他喜交友,性子豪爽,对于财货银钱从不在意,整日里交友结社,与人淡道论政,家里的开支全靠宋氏纺织做工维持。
宋氏自小家境优渥,却从未嫌弃李垣,整日劳作养家也未曾有丝毫怨言。长年累月做工,加上她身子底子薄,便落下了病根,年不过三十就撒手人寰。宋氏去后,李垣痛不欲生,披麻戴孝,绝游迹,闭户三年不出。此后亦不再续娶,更断了他锐意功名的心思,隐居山林,云游四方。因宋氏是落了陈疾不治而亡,李垣更潜心钻研医术,尤擅妇科,后来便是一边著书立说,一边为人行医治病。
沐霖见李垣沉浸在悲伤中,忙出言劝解道:“师娘知道您的性子,又怎会怨您?”
此事压在李垣心中多年,懊恼悔恨自不必提,他只是笑笑,又接着前话对沐霖叹道:“做事但凡讲个心,一切随缘去罢。”
两人谈了许久,沐三和绿珠那边已把饭备好了,只见绿珠端来两盘青菜,一道是菠菜,一道却不知是什么,另有一碟腌菜,一碟花生米,沐三则端来一盘黄色的黏糊糊物体,又一人盛了一碗稀饭。
碗筷备齐了后,绿珠方唤道:“我当您叫我做饭该是有什么好吃的,找了半天,却只有这些,幸亏后院的菜园子还稀拉拉地长了几根秋菠菜,还有这个不知名的东西,我当是青菜便掐了一些,再看有个土墩子,一时好奇往下一挖竟出来这圆溜溜如石头似的东西,也不知能否食用。”
李垣见余人来了,也收回了情绪,听了绿珠唠唠叨叨的话一时先是哈哈一笑,“我只记得厨房的米缸里尚有几升米,这余下的倒也难为你了。”
绿珠听了夸奖心里一乐,可待李垣走近桌旁看了一眼,忽地哀叫起来:“你把我种的番薯〔1〕全刨了?”
绿珠一愣,茫然道:“什么番薯?”
李垣指了指被沐三端来的一坨东西,痛心疾首道:“这可是我一老友从南京带来的西洋物产,名为番薯,我种了几株,想看看长势如何,收成怎样,你倒是全刨了?”
被李垣这么大惊小怪的质问一番,闹得绿珠真以为犯了什么错,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心里有点泛虚,面上却赌气地拿起筷子,夹起那盘番薯藤吃了一口,愤愤道:“不就是几株破青菜嘛,我刨了吃又如何!”
李垣对番薯的属性,如何食用亦不甚了解,见她吃了这青藤毫无异状,一时暗自窃喜,嘿嘿一笑,“没事儿,你吃,你吃,这个对身体可是大补。”
沐霖在旁瞧出端倪,近些年来有不少西洋物产流入中国,莫如精巧器械,也有教俗土物。她儿时在京师也略有耳闻,只是后来迁居朔北,地处偏远,便知得少了。要说,汉唐之时,朔州连通西域,也是中西交通要道,只是近些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