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打过照面。说“几乎”,因为还有次算半个照面。开鱼罐车的小李将车停在贺蔷门口附近卸货时碰倒她的灯箱,好几条水滑活泼的大青鱼攀在灯箱上扑腾。拉着小货车来接货的陈将生扶起灯箱后捡鱼,“不好意思。”她忙着时没仔细和贺蔷对上眼。
“没事。”贺蔷接话,她的手也快,左右手各抓稳了两条鱼头、大拇指扣在鱼鳃边缘,一看就是老手。扔进水里后她转身,陈将生好像闻到点桂花味道。
小李以前总是埋冤车开不进“东茂”,自从贺蔷的店开了,他就不发牢骚了。鱼罐车总停得不偏不倚,就挤在贺蔷店的侧门口。卸货时还抽空和贺蔷打招呼,“老板娘给包个年糕,要雪菜的。”
今天也不例外,小李抓着年糕油条吃时潘阿姨讲老吃这个消化不良吧。小李笑,说自己就爱吃这口,说时眼睛还往西边飘——哪里看得见人脸,就是个戴着口罩的侧影罢了。
农贸市场就是个小江湖。生意闲了时,年轻人低头打农药刷视频,老年人爱聊天,中年人则爱凑在摊位后打扑克。边打扑克边大声喧哗,还要蒋主任叼着烟来提醒,“像点话不?这么吵不赶客么?”
他们也有小声时。蔬菜区那位长着一圈黑色唇毛的小胡的老公,做买卖时无精打采,打起扑克虎虎生风。人家给他取了外号,“胡子老公”。这明显的生理特征羞辱色彩让老婆小胡很不高兴,他听起来却骂骂咧咧地接受了,“胡子就胡子,该有的都不缺就行了。”
话时从胡子老公那里传的,“贺蔷我认得,以前我们一个初中的,她高中就打胎了。”
人家说你亲眼看到了?别瞎说。人家有老公孩子的。
“那怎么就见到过她女儿,没看过她老公?离婚了吧?”又有人问。
“早就离了。”胡子老公甩下几张牌,用力得像在鞭笞当牌桌的塑料板凳,“她原来开饭店的,她男人欠高利贷后店就关了。家里亲戚开豆制品公司,就拿了货开这个店。”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人家听着牙一咧龇,像是为这个女人可惜,又像艳羡那个欠高利贷的男人。
话传到潘阿姨耳中已经浏阳河一样绕过了九道湾。今天六点半时鱼就卖得差不多,母女准备在店里吃过再回家。潘阿姨摘着空心菜,说小贺看着不像离过婚的。
洗案板的陈将生说人家离不离婚不关咱们的事。
“那你结婚就关我的事。”潘阿姨扯着菜叶子小声说,“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陈将生拿起了水管子冲洗台面地面,手里一根扫帚刮擦着地上的顽固鱼鳞。垃圾也都处理好了,鱼肠鱼内脏鱼鳃装了满满两大袋子。
“四舅公家和我们出了五服了。小潘好赖不错,虽然开网约车有时夜里回家晚,赚钱嘛也是没法子。”潘阿姨说的“小潘”是四舅公本家侄子,想介绍给陈将生。
陈将生冷着脸,不再搭理妈妈,往常潘阿姨絮叨个几分钟也就停了,也许今天听贺蔷八卦时被人打听了陈将生,导致她越发忧心忡忡,“你看卖烤鸭的小张不到二十三岁,孩子都五岁了。”
“那她老公涉嫌违法了,她怀孕时还没成年。”冲完地面的陈将生摘下防水围裙抖了抖,露出了深蓝色的贴身polo衫,天热,上面析出了白色盐渍。
“你也想逼死我是不是?”潘阿姨扔下空心菜,一副这事儿摆开说的架式,“你快三十了,这叫人家怎么说?女人不结婚不生孩子怎么行?”这些陈词滥调不是潘阿姨想说的,但是是从她脑子里自然滑出来的,她的嘴巴控制不住。
陈将生不受影响,慢条斯理脱下雨靴换上运动鞋,“你管人家怎么说?”
“你哥哥没了,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你总要给我留点念想吧?”潘阿姨语气软了,带着些祈求。
陈将生将雨靴重重扔到墙角,“什么念想?生个像他那样的算什么念想?”
潘阿姨怔了,她眼圈蓦地通红,扭过头偷偷哭。陈将生觉得这话说重了,气头上的她一时也不晓得怎么去劝妈妈,余光瞄见店前站着个人影。她扭头,见是穿着浅青polo衫、白裤子的贺蔷,显然母女的对话落进贺蔷的耳朵,她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指着所剩无几的鱼箱,“我想买条草鱼,还有么?”
“还有一条,阳澄湖产的有点贵而已。”转化了情绪的陈将生一时嘴巴没刹住,老台词也从脑子滑出了嘴。
贺蔷看着那条青黄色的大草鱼,眼里现出笑意,仿佛在说,“别骗我了。”
陈将生捞起鱼,将网兜凑向前,“早上八块二一斤。”再将鱼“啪”地扔到秤上,三斤二两,二十块你拿去吧。
贺蔷点头,说那谢谢了。一下子便宜六块多,不是阳澄湖的鱼也赚了。但她不请陈将生杀鱼,自己提着鱼尾还在晃动的大青鱼回了店里。
陈将生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妈妈在她身后幽幽地说,“我就晓得,年轻漂亮的女的来买鱼你都愿意亏本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