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的无人机蜘蛛般张开触角朝一张大网飞来,但它对这网似乎不感兴趣,只掠过翘起的网沿就拔高朝后方的公园飞去——东天洇红时,那儿最热闹。除了要做三餐饭的人,没人会对这大网下的“东茂菜市场”感兴趣。
“东茂”的管理员老蒋的说,同人不同命,有人退休了在公园玩无人机驱逐-舰模型或者跳舞甩鞭子,有人就还要在“东茂”干个十几二十年。
老蒋目送那只黑色的无人机,朝天空吐出烟圈,他那张胖脸上的皱纹停下了延伸,盯着直到无人机只剩一个黑点,再吐了口痰,“花钱买这么个吊命的玩意儿。”一口老痰激得路过的阿姨面露嫌恶,用道地的吴中腔调话小声骂,“尼阻哦。”(恶心哦)
老蒋不以为意,嘿嘿一笑像得了人称赞,摸了把半秃的头,再提起肚子拽拽皮带,夹着烟往市场内走去。
要说市场管理员这个工作辛苦也是真辛苦,起码从早上五六点开市到晚上八点歇市都得有人在。什么蔬菜摊子用假秤被人揭发,猪肉摊子抢生意打架,干货摊子缺斤少两还死鸭子犟嘴……作为对接“三-农”、保障-民生和吸纳-再就业的重要平台,老蒋责任重大,治下不允许“事情搞太大”,“非要惹城管来,我可帮不了的。”因此,人家找他担点责任时称他“蒋主任”。
一句话,城管出面前,老蒋就是“东茂”的话事人。老把式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说话有份量,吐痰有底气。老蒋隔着大玻璃窗朝这座他熟悉得不能再熟得市场望过去,悠然抽烟时就发现了今天的变化:蔬菜区b07摊位、嘴唇长着一圈厚绒毛的小胡今天没来,就她老公一个人在那儿蔫了吧唧地忙;米面粮油铺位的瘦子老马又对着手机傻笑流哈喇子,他那吊梢眼老婆刚给客人搬了两桶油,正恶狠狠地瞪着老公谨防他又给人家主播打赏四位数;海鲜区的小钱又他爹的不学好,调包了只装了些死虾的黑色袋子充数骗人……
阳光底下无新事。今天的变化不过是前天、大前天的演化,也不过是平淡生活中不规律出现的规律性杂音。老蒋看了下时间,离约好的九点还差十分钟。他叼着烟走到值班室门口,烟雾熏得他黄牙一咧双眼细了细,在看到市场尽头的鱼鲜区时亮起来——今天“陈家鱼鲜”主刀的是陈将生。
陈将生母女俩第一次在老蒋面前出现办手续时一个落魄不安,一个惊魂不定,因为老蒋劈头盖脸第一问是,“你这个‘将生’是将要出生的将生?还是将军生出来的将生?”
母女俩相似的细瓜子脸同时现出一丝古怪,后来是陈将生说,“将要出生的意思。”
嘿,怪有意思的。你都生下来二十□□年了,家里取这个名字是怕你养不大?老蒋那时觉得陈将生不像是开鱼铺的——他在“东茂”浸淫二十年,谁家生意做得久?谁家不踏实?谁天生一把肉刀营生的命都能靠一双老眼识别,他观相观出了职业嗅觉。
就陈将生这双有些肿的眼泡,细长脸细长鼻管和苍白的肤色,老蒋直觉她适合卖甘蔗火龙果。陈将生肤色样貌算干净,实在没什么刮鳞片肉的利落劲儿。
陈将生家的鱼店开业第一天比老蒋来得还早,据说四点半时她家店铺就热闹了起来。不像有些店家装些红灯□□,好修饰下肉质颜色,陈将生头顶一粒led灯,白光柔和,烘热了她扎得平整的头顶。一根根发丝在光线下蹿出,再随着陈将生手里那把大菜刀颤动。
老蒋也是从那天开始觉得自己老眼看错了人:陈将生杀鱼是把好手。
老资历的卖鱼人都瞧不上那种长窄的日式刀,而是一把菜刀闯荡江湖。一手摁住淡水鱼的头,刀背狠准拍下,鱼就晕厥。要是拍两下,可能因为杀鱼人不小心不专心。拍三下五下就没旁的理由了,那是妥妥的新手。
陈将生是妥妥的熟手巧手加狠手。那刀把像黏在她掌心,刀背扣下砸晕了鱼,手腕一抖再斜着倒刮鱼鳞,翻滚的青白灰黑鱼鳞争先恐后压着刀刃滚出。再偏转手腕开肚挑出内脏摊到一旁,最后提刀向鱼头,两面用刀刃尾迅速搠入带出鱼鳃。短短几十秒,那条鱼就从再也没醒来,伴着“哗哗”水流冲洗干净后扔给她妈装盒打包。
老蒋像欣赏了一场精彩的技艺表演,无奈演员本人对卖个好儿丝毫不感兴趣,她不理会老蒋,依旧垂着略肿的眼泡捞起另一条鱼继续工作。
咳了声,老蒋忍住一口老痰,问陈将生,“看不出来嘛,做这行多久了?”
“两年。”陈将生简短地回答,撩起双眼皮见老蒋不大信,“在永辉。”
“哦,那怪不得。”干活儿上手的本质在于练习量要大,普通人在超市的杀鱼房锻炼个把月就开始上路了,能待两年的确是熟手。
但是陈将生杀鱼又多了点女孩子的纤细味道,老蒋是个粗人不假,但偏还喜欢看陈将生的熟练从容。以前这个鱼店摊位的老板是个一米六高的矮瘦子,自从得了糖尿病就拿不住刀。就算他拿得住刀时,杀鱼也杀得特别用力粗野,勾着肩膀狠狠砸鱼头时像碰上了八辈子的仇人。所以自从他挂起胰岛素泵,“东茂”里卖蔬菜瓜果的人说这是杀生太多的报应。
等人的当口,老蒋咬着烟背着手又往鱼鲜区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