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地道里的季鸣鸿盯着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穆霜白犹豫着。虽然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确实在某一刻对那人动了杀心,甚至残忍地想把他留在这地道里,生死由命。和当年在哈尔滨返程的火车上的对峙不同,那一次他对他举枪相向,大半是出于自卫和试探,绝没有杀人的意图。可现在,他明明白白地恨着他了。
坚信着眼见为实的大少爷既不敢相信老穆会做出这种事来,又无法说服自己今晚所见皆为幻影。
可就算拿着枪望着他爹尸体的老穆眼里的淡漠冷酷是他的幻觉,阿辜冲上来夺枪的举动和话里话外的意思总不该有假,他俩之间,已然反目成仇。
为什么?!季鸣鸿蹲下身去看穆霜白毫无血色的面颊,痛苦地抱住头。眨眼的功夫,他不仅失去了父亲,还失去了唯一一位至交好友。五年风风雨雨建立起来的信任,竟于一瞬崩塌!季鸣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嗓子眼堵得难受,每一次呼吸都成了煎熬,可眼泪就是坚强地不肯掉落。
在理智和感情间纠结良久,季鸣鸿还是选择了前者。他压下满心的愤恨,用他对穆处长的最后一点情义,把人送去了医院。
不像季鸣鸿穿得整整齐齐,因为走得匆忙又狼狈,穆霜白没来得及套上外衣。他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西服,被季鸣鸿背着一路跑,失血过多外加低温,险些真的给季鹰当了陪葬。
“你可真是命硬。”季鸣鸿坐在穆霜白的病床边,看着刚做完手术还在昏睡的人,喃喃自语。没坐多久,他深深看了床上的人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一眼,决绝地起身离开。
再说这个时间正在米高梅陪客人跳舞的季音希忽地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她本以为是自己昨晚睡得有些少了精力不济,便道了个歉去洗手间打算洗把脸,休息一下,可心悸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渐渐的整个胸口都由内而外地疼痛起来。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走了一会神,猛然扭头就跑。她来不及换身衣服,就跟领班请了假,提着颜色艳丽的舞裙跳上一辆黄包车,一叠声地催促着车夫往季公馆赶去。
刚到自家的铁门外,季音希借着家中的灯光看见了院子里两排站得笔挺的宪兵,还有门廊下毕恭毕敬站在中岛静子面前的阿辜。她往路旁的灌木丛里一藏,观察起情况来。不多时,她远远地看见两个宪兵从屋里抬出了一个被白布遮盖的担架,中岛静子看都没看一眼,招招手带着阿辜和其他人一起离开。季音希见状,赶忙往灌木丛更深处躲了躲。
担架从她眼前经过的时候,正好夜风吹起了白布,露出了她爹爹那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季音希的心顿时狠狠一抽。直到那一群人走得不见影了,她才从灌木丛后爬出,恍恍惚惚地往里走去。等她抖着手推开虚掩的大门看到那一片狼藉的客厅时,三魂已去了其二,她腿一软跌坐在地,泣不成声。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哭累了的季音希才想起应该叫人回来处理季鹰的后事,可阿辜跟着日本人走了,自家哥哥和白白又双双失联,再没有其他人可以联系。她一个女孩子不敢待在满是血迹的家中,更不敢关灯,只能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抱着膝盖抽泣。而那只小金丝雀,围着装有小黑尸体的笼子飞了几圈,凄凄惨惨地叫了两声,竟一头撞死在一旁石柱上。季音希被它一吓,收了眼泪,只呆呆地望着漆黑的夜空,枯坐到天明。
季音希找不到人是必然的。且不说穆霜白还在昏迷,季鸣鸿受了如此的精神创伤,一时间哪儿都不想去。偌大的上海滩,他走到哪哪都有穆霜白的身影,他这才意识到那人在他心上,恐怕已经占据了极其重要的一块。可细思极恐,他把自己的真心甚至性命拱手相赠,那人却步步为营,只为骗取他的信任,好完成特高课一个又一个的任务。
可当初为了救他,穆霜白连特高课的命令都敢抛在脑后,为什么这一次会对自己的父亲痛下杀手?难道那时对方只是在演戏?
大少爷游魂似的一路走到了黄浦江边,裹紧大衣朝江边的长椅上一坐,在凛冽的寒风里,如同一尊雕像一般,定定地看着没有光也没有波澜的江面。
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事到如今,他该拿穆霜白怎么办?
破晓之时,吹了一夜江风的季鸣鸿抬手抹了一把冻得有些发麻的脸,把湿漉漉的手在大衣上随意一擦,起身回城。
大街小巷渐渐热闹起来,早起的报童扬起手中的报纸,大声叫卖起来:
“号外,号外!共党分子季鹰昨夜在家中遇刺身亡!76号穆处长再立首功!”
共党?!季鸣鸿被这两句话牢牢钉在了原地。困扰了他一整夜的问题答案竟然如此简单,能让穆霜白动手的真正原因,并不是特高课的命令,而是国共两党之间那不可调和的矛盾。况且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那黑白两道通吃的父亲,会是共产党。于是在中岛静子借报纸进行的有意的引导下,大少爷成功地让自己相信,就是穆霜白杀害了季鹰。
季鸣鸿很快赶回家中,阿辜也正好从特高课回来,一见季音希,两人迫不及待地将昨夜发生的事讲给季音希听,当然主要是由阿辜来说。阿辜在特高课和中岛课长讨论了一晚,决定把这个“功劳”加到穆霜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