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入夏更深后,姜秋林把农具收起来挂在墙上,把牛牵进圈里去,现在所有的农事都做完了,即使没有做完的也只能等明年。深山里的虫子一到夜里就叫唤起来,要跟头顶的星星较个高低似的。姜秋林没有出门观战的意愿,两年来,他和里的一切达成了互不打扰的默契。
第二天上午,县里的两名官差就到了,一路赶来露水打湿了全身,在赤裸裸的阳光下,两人的肩膀上轻轻飘摇的蒸汽和山里的雾气连到一起,神气的脸庞在白茫茫的雾水中渐渐明朗。他们进屋摊开文书,清点银两,让姜秋林画押,动作干净利落,面容凝重严肃,没有多余的交谈,收了税款就带着那标准的衙门脸消失在迷雾之中。
傍晚,晚霞烧透了西边的山和云,县官大人踏歌而来。县官大人来访姜秋林并不是为了公务。姜秋林是独居在深山里的农户,距离最近的镇子都有二十来里,对于这样离群索居的人除了收税再没有别的什么公务值得耗费在他身上了,收税又不需要县官大人亲自来。县官大人此行是为了访友,看他左手提了两斤牛肉,右手紧紧将一坛酒抱在怀中。县官大人好酒贪杯、不理政事,自诩竹林八贤,自比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他算最后一个,第八个。
喝酒本是求醉,如果不肯醉,不是人太好,就是酒太烂。县官大人和姜秋林是难得的酒友,对彼此来说对方都是人好。县官大人也想像姜秋林这样隐居山林,醉饮夏夜繁星,可是他有太多俗世缠身,对于姜秋林来说他是一个总是可以带来好酒的人。酒过三巡,县官大人想看姜秋林舞剑。舞剑不会,武功以前会一点,但现在已经忘记了,或是不愿再想起来,所以才到山里来。剑不舞来,那来吟诗吧。吟诗,会,但是也不愿,不然和那些卖弄的文人有什么区别。那喝酒吧。
翌日,衙门里差人来寻县官大人。县官大人还没起,姜秋林砍柴刚回到院子里,正在码柴垛,他不准差人吵醒县官大人,差人在院里等着。差人等不及,说是十万火急的事。十万火急,这么远的山路,等县官大人回到县里,该烧的也该烧完了,所以不必着急。差人说昨天收税的官差到现在都没回到衙门,要是他们携款潜逃,那县官大人就是乌纱不保啊。不保就不保,他做完还说想来山里隐居呢。等到午饭时间,县官大人终于醒了,一听收税的人还没回到县里交差,又听姜秋林说昨天一大早上他们就来收了,走得很冲忙。县官大人午饭都没留下来吃就跟着差人跑回去了。要是朝廷怪罪下来,他隐居的梦想就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县官一走,蝉也不叫了,山里的一草一木都看过了,隐居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重复另一种生活而已,县官大人是没有真正在这山里久留,不然他一定会发现魏晋那帮读书人都是骗子。每次做完田地里的活回来,在一个转拐的山路上看到南山,也只是觉得路好远,人好累。以前只怕冬夜漫长难挨,怎么现在夏日也漫长得讨厌。姜秋林只好又上山砍柴。
县官大人回到县里,整个衙门都沸腾了,大家像被捣了巢的蜜蜂四处乱飞。县官大人把在街上做无头苍蝇的衙役都叫回来,顺着昨日那两人的足迹一一寻查,同时快马加鞭向上奏明情况:洪水引起塌方,交通受阻,税款不能按时上缴,申请延期三天。
顺着收税官差的足迹,又来到了姜秋林这里。姜秋林这时候还在山里砍柴,那么大的山,上哪去找他?留了字条让他明天自己上衙门来吧。
姜秋林要进城去,把院里的干柴担去买了,再去衙门里找县官大人。柴市里长长短短都是木柴、木炭,且都是干体力的汉子,各个身材魁梧高大,三五个在人群中转悠的财主家的管家在这群五大三粗的人的腋窝下丢掉了财主家该有的昂扬气度,像个贼子一样偷偷摸摸地询价。木头都是梗直利索的,让人对周围的事物有把握。
傍晚才到县官大人那去。那两个官差当时从迷雾中走来,收了银两又匆匆向迷雾中走去,谁知道他们在迷雾中走哪去呢。线索到姜秋林这里就断了。县官大人说这两个官差是衙门里当差的人中最有荣誉感的人,他们以自己是吃皇粮的为傲,甚至为此不与平民有过多交集,应该是出什么意外了,不然不会砸自己的饭碗。可能遇强盗了,辖区内哪里的强盗够胆强官差呢?思量一下,没有。那就是遇到那些亡命徒了。去各处镇上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流浪的生人到辖区里。
姜秋林觉得奇怪了,为何县官大人没有请他帮忙,他昔日可是侠客啊,对付一两个亡命的毛贼简直就是手到擒来。应该是前天晚上因为舞剑和吟诗的事,他理解了姜秋林弃刀的决心。自己的坚持得到别人的理解应该是欣慰才对,特别是在这偏僻的地方有一个可以算得上朋友的人的理解。姜秋林连夜走会山里,他不开心,但是说不上来,因为他不没有不开心的理由。黑压压的大山好像张开双手接纳了他,但他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有人理解他的时候他反而觉得失落,只能说他还在怀疑自己。
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没点灯,直接摸着就上床躺下,一夜没睡着,好像自己深埋的秘密被别人发现了。忐忑不安。
县官大人也是一夜没睡,他一直在推算、追查,拽紧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