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辽来寻她时, 看到的是一个很惆怅的陆悬鱼。
这种感觉与马超来访那一日又有不同,不掺杂什么更复杂的爱恨情仇,只是惆怅。
就像在夏日的晴空里, 在枝头摇曳的光影里,忽然见到了新长出来的青涩果子,一转眼坠弯了枝头。
可是在欣喜于果实成熟的同时, 脚下还踩着已经堕入泥土里, 枯萎得再也寻不到的花瓣。
她在这样一个炽烈明亮的时节里, 惋惜着春风的逝去。
但当张辽有些忧心地走到这位出神的大将军面前, 想充满温情地握一握她的手时, 陆悬鱼忽然又会错意了。
“要掰腕子吗?”
……他静了很久。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她探过脖子, 有点迷惑于他的话题跳跃性这样强。
“还在长安时,我曾梦到你是女子之身。”张辽说。
她那张寡淡的脸上立刻有了一丝不安与羞赧,“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瞒你……”
但张辽没就着她忽然开窍的神情将话题转弯。
“而后我就继续做梦,”张辽说, “我梦到我梦醒了去寻你, 问一个真相。”
她眼睛睁大了,“然后你梦到了什么不适合详细说说的东西了嘛?”
张辽有点迷惑,“不适合详细说说”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但他很直率, “我梦到你拔剑捅死了我。”
……这个话题虽然很没有小情侣间的浪漫气氛,但确实很干脆地将陆悬鱼脑子里那些惆怅的东西干掉了。
“心绪好些了?”张辽问, “可要去寻陆校尉说说话?”
“啊这个,这个不用,”她立刻拒绝, “有一位客人拜访。”
客人坐得很端正, 眼睛有点不太敢直视前方。
“主公原本就十分倚重子庸, 而今更添一份怜惜, 正可舒展才华于朝堂之时,”对面女子轻声道,“此去关中路途艰难,你何必弃家赴险呢?”
陈衷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他并不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陆白这样说,他也有许多说辞。
比如说河北将来是陆廉去平定,首功谁也抢不走,不过平定关中也是一桩大功啊,他也要建功立业啥啥啥的。
但就像陆白说的那样,下邳陈氏两位最重要的人物已经弃世,现在应当由他继续留在下邳,保持住家族的影响力,而刘备必定也很乐意重用他,不用他有什么功劳,只要他按部就班地做官,等炎汉三兴后,谁也不会亏待了他。
那他何必占了另一个副使的位置,非要跟着贾诩陆白去关中呢?
陈衷就讲不出话了,手里很紧张地握着什么东西,额头上也渐渐有了汗。
屋子里一时静极了。
陆白撇了撇嘴。
“其实你有所不知,”她说道,“我与阿姊并非血亲。”
“我知。”陈衷赶紧说道。
这两个人的长相不能用“不相似”来形容,必须得用“天涯海角一般的不相似”才能更准一点形容。
陆白的长相里带了几分胡女的高鼻深目,要是留在羌胡杂居的雍凉也就罢了,在下邳城里细看总能看出些端倪。
“我是凉州人。”陆白说。
“若有机缘,”陈衷赶紧说道,“我也愿留在凉州。”
屋子里又静下来了。
有人面红耳赤,有人一声不吭。
“郎君这样的出身,若是一辈子守在雍凉,岂不蹉跎?”
这话带了一点玩味,一点调笑,还有一点藏在里面的情愫,轻飘飘的,好像没什么分量,但陈衷听了,好像条件反射一样突然就将手中那块玉璧递了出来!
天气确实炎热,但也不至于像他这样,浑身上下都热腾腾的。
陆白没有接。
她看起来很是苦恼,“可我受主公之令,此去关中,也是有重任在身的……”
“我自能为校尉出谋划策。”陈衷赶紧接话。
陆白看了他一眼。
对面的青年文士一脸可怜巴巴。
她勉为其难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块温润明净的玉璧。
“其实……”
“嗯?”
她出神了一会儿。
“凉州的土地,也没有那么荒凉。”
马超阎行皇甫郦离开下邳返回长安时,朝廷为他们带上了数不清的礼物,那些礼物里有一部分是钱帛,被他们分发给士兵之后,又被士兵花用在了下邳城里。
因此欢送他们的不仅有朝廷公卿,还有那些依依不舍,眼含泪光的下邳市民。
——这怎么能说是西凉土狗呢?!
——这么多好小伙子!每一个都出手大方!这是西凉好小伙呀!
——你再夸!我可听说隔壁白石里有个小闺女准备跟着他们走了!
边含泪数钱边嘴上嘟嘟囔囔,深恨他们走得太早的小贩忽然就是脸一板。
——那可不行!
——怎么不行!人家也有几个郎君生得浓眉大眼,八尺身躯!怎么就做不得女婿了?
——看他们大吃大喝那幅模样,就不是个勤俭持家的!要不西凉怎么穷呢!还是一群西凉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