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他们的不安似乎没有影响到这个少年。
因为他所面对的不安已经充斥了他整个世界。
他的父兄为他留下了太过庞大的遗产,土地、世家、兵马,这些寻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某一个下午突然落在他身上的,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它们自然就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他像是坐在孤高的玉座上,俯视江东这一大片温暖、丰饶、肥沃的土地,可他只要稍微一低头,想将他的领土细细查看一遍时,那些山川湖泊,那些水田桑树,忽然都变成了一只只手。
有些手是瘦骨嶙峋的,有些手是肥肥胖胖的,还有些手是用铁铸成的,上面有铁锈一样的痕迹。
它们努力地伸向他,向他祈求,向他索要,他必须满足它们!
他必须满足它们!
哪怕他只有一身血肉!
哪怕他只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孩子!
孙权一次次从这种噩梦中惊醒,醒来时总会在一张温暖柔软的卧榻里,身边也许有父兄为他选定的既贤且美的妻子,也许只有仆役在门外走动的声音,但那总归是他所熟悉的。
他可以坐起来深呼吸一口气,可以同妻子温言软语几句,或者要求仆役为他倒一杯水,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可是只要这个穿着中衣的少年推开窗子,看一看窗外的天地,那一只只手就又回来了。
它们就在他的眼前,时时刻刻,像是要用力扼住他的喉咙。
即使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气,那种窒息感始终不会消失。
江东本地世家想要什么,南下来江东避难的世家要什么,追随父兄的武将们又要什么。
朝廷要什么,刘备要什么。
他能给出什么,他还能剩什么。
有人在嘀嘀咕咕。
有人不小心一个趔趄。
有人从嘀嘀咕咕变成了小声的骂骂咧咧。
幽冀之地的士兵还要套着好几层的衣服在残雪与鲜血混成泥泞里打滚,吴地的士人已经是中衣曲裾两件套了。
但中午的太阳还是很晒,晒得他们要悄悄用细布帕子擦一擦额头上的汗。
这样的天气适合坐在林中的亭子里,听一位容貌或许没那么美,但手法很高明的乐人弹弹琴,也可以坐在溪流边,任由仆役搭起一个小小的帘帐,自己就坐在阴影里,悠闲自得的垂钓。
当然他们还有许多种消遣暮春的方式,但无论哪一种都比现在要好。
刘备派来的那个使者表示要出去走走,伯言相陪,大家听说之后,觉得那一定是出游踏青啊,吟诗作赋啊,顺便拉一拉关系,刷一刷感情啊,最关键的是,怎么样能搭上和陆廉的那条线!
这个琅琊诸葛氏的小先生狡猾狡猾地!问起别的还罢了,只要一问起陆廉,他就不回答了,不仅不回答,还在那里咯咯咯地笑!笑得他们心里发毛!
要是他早点承诺为他们修书一封给乐陵侯,他们哪里至于跟着他一路走到这里来!
这!方圆十里连棵像样点儿的大树都没有!
无穷的水田,田埂,水田,田埂。站在田边,有风吹过,混杂着热烘烘,湿漉漉的气息,与扭曲的水田搅拌在一起,融化在眼前。
可是还来不及抱怨,忽然就有一只嗡嗡叫的牛虻撞了上来,钻进宽袍大袖里,一个不慎就被狠狠咬一口!
……好疼啊!
那个使者为什么能光脚下田啊!
难道琅琊诸葛氏治的是农学,培养出来的是村夫吗!
还有他身边那个一脸晦气的小子,主君在田里查看稻苗的生长情况,他不关心也就罢了,在后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呢!
“你那个侍从,”陆逊光着脚,也跟着诸葛亮站在水田里,“不像一个侍从。”
拎着铁尺,在那里费力测量蓄水深度的诸葛亮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她也光着脚,正拿着一柄比寻常佩剑更长的铁剑在水里戳来戳去。
她的动作是很利落的,每次将剑戳下去,都会精准地扎到一条鱼或是一只蟹。
……但似乎有些别的什么东西在干扰她。
她每得了一条鱼,就要将头稍稍偏开些,像是什么东西在冲她大吵大叫,令她很难承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