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头顶晒着, 两个生得很清秀——至少很正常——出身也非寒门的年轻郎君,脱了鞋袜,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水田里。他们卷起了裤腿, 将曲裾挽在腰间, 明明是个田舍翁的形象,嘴里还能嘀嘀咕咕些圣人的学问。
但后面一脸痛苦的人脑子里挤不进圣贤学问, 也没心思低头看一眼脚下绿油油的稻苗。
他们脑子里只有不多的东西, 不多的东西在支撑他们。
刘备、陆廉、诸葛亮。
“郎君可知……”有人努力插话,“诸葛子瑜先生亦在吴郡啊。”
正在仔细观察一株稻苗的诸葛亮很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他。
“在下自然知晓, 只是家兄出仕吴侯, 虽十分想念, 暂时还不便相见, ”他问道, “足下如何得知?”
陆逊轻飘飘望了他一眼。
“吴郡世家,人尽皆知。”
插话的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在太阳下本来就晒得发红的小脸就更红了。
诸葛瑾与诸葛亮虽然都是有才名的郎君,奈何还太过年轻, 他们的学识与功业无论如何不足以拥有这样的知名度, 只有一心钻营的人才会下这样的功夫。
吴郡上下,都在下这样的功夫。
话题被聊死了,后面的人只能继续苦哈哈地跟着走, 两个年轻人的话题还在继续。
“世人多治典经,先生为何独治农学?”
“往昔战乱频仍,生民虽尽力耕桑而户有饥色,生子不举, 天下萧条。在下以为, 能令生民寒有衣, 饥有食,才是当下第一要务。”
陆逊的第二个问题几乎没怎么经过思考,似乎是早就藏在心中的,“若天子亲信阉宦,采选美色,兴土木而不吝物力,先生治农学,改农具,又岂能救民于水火?”
这个问题也没有问住诸葛亮,“平原公英才雄略,是当世人杰,有他匡扶汉室,朝堂必能扫清气象。”
陆逊不问了,只是略有些羡慕地望着他。
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年轻郎君是寻到了他心目中的英主的,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个人,并且期待那个未来。
但,然后呢?
刘备年已四旬,他余下的寿命也不过二三十年,将来的大汉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这种问题是不应该问出来的,因为谁也不清楚将来的事,哪怕刘备是个长寿之人,谁能保证他将来不会因为年老昏聩而将整个国家带入一个新的深渊里呢?
这样的问题是不该问的,但如果陆逊真的问出来,诸葛亮心里倒是有一个很复古的想法——
他觉得,如果改良了农具,让百姓不需要依附世家而活,谁能说清楚他们不会产生新的力量呢?
在名为“王朝”的马车面临某个前所未有的危机,即将失控时,也许一个或几个英雄能够选择历史的走向,短暂将它重新引回到平坦的大路上,但真正驾驭它前进的,必然是那些无名无姓,默默低头在田间耕作之人。
当心里冒出这个念头时,诸葛亮下意识转过头,向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陆逊也跟着看了一眼。
于是跟在身后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那个方向转过头去。
那个侍从已经从田里出来了,就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坐着。
坐的很稳,身边有个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筐篓,里面有东西在疯狂蹦跶,发出引人注目的响动。
但他没有理会,他在全神贯注地抠脚。
非常认真,一只脚上的泥巴抠干净了,就在田里涮涮,再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擦擦,擦干净一只脚,再去擦另一只脚。
他擦完之后还会把脚掰到面前来,看看,闻闻,摸摸,然后再穿上草鞋。
破布被他揣进怀里后,这人背上那柄长剑,拎着筐篓,溜溜达达就过来了。
看他的神情和举止,他是一点也没想过他所侍奉的主君也需要清水和细布擦擦脚的!
……甚至诸葛郎君自己也没有这样的意识!
那么一个清贵郎君,他自己坐在田埂上也开始抠脚了啊!
岂有此理啊!
要是那般器重诸葛亮的陆廉见到这样刁奴,岂不是,岂不是——
坐在诸葛亮旁边开始抠脚的陆逊看看一脸平静的使者,又看看更加平静的那个侍从。
脑子里那些“不像侍从”,“很有英雄气”的猜疑就逐渐指向了一个更真切的目标。
……有点荒谬。
……他想想怎么张嘴。
他张张嘴,刚准备开口时,那个侍从走过来了。
“我一会儿烤了咱俩吃啊?”他像是很期待,“向他们借点油盐就行!”
有人“呵呵哒”冷笑了一声,“这田里的鱼虾,也只配黔首苍头吃用,我家虽寒素节约,不敢妄称富贵,却也有上好虾蟹整治出的酒席,个个都比篓里的长大,正候贵客赏用。”
那个侍从脸色就变了。
他看起来很生气,几乎称得上气鼓鼓地瞪了那个说话的人一眼,然后拎着筐篓走开了。
……陆逊又有点不确定了。
陆廉登坛拜将,号令三军,自然有城府在胸,不该因为一筐鱼虾而同几个无关紧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