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天比一天近了。
残雪渐渐消融, 与雨露一道,润物细无声地钻进泥土中。
因而当一辆辆气宇非凡的辎车跟随天子的金根车,在南军的护卫下有条不紊地驶出京城时, 车中的妃嫔只要稍稍撩起一点帘子, 便能看到满目绿意的大地。
耕种的农人很少, 但农田的确是有的。
她们因此悄悄感慨, 若是能够留在北宫该多好啊,曹操刘备既然愿意迎驾, 为什么不能继续往雒阳送粮食呢?
“听说是因为张杨之事,吓得曹公不敢再运粮过来了。”一名宫人小声说道。
吕姁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做着自己的针线。
但另一名年轻宫人的好奇心也起来了,坚持着要她说一说:“贵人, 你说说呀?”
那张肖似严夫人的脸轻轻抬起来, 又重新垂下。
“你我皆妇人,”她平静地说道,“只专心女红织纴之事便好,关心这些做什么?”
“说一说又不会引来什么祸事!”
吕姁手中的针线忽然停了, 那双在昏暗的车内显得格外幽深黑暗的眼睛淡淡地瞥了同伴一眼。
“你怎知不会引来祸事?”
她的态度很不寻常, 吓得两名年轻宫人再不敢吭声,心中却很不服气。
会有什么祸事呢?自从他们的车驾出了雒阳,曹公便派人来迎接了呀!无论饮食还是住宿,都安排得妥帖极了!
她们当中还有人是跟随天子从长安归来的,因此对那段凄苦的路程记忆格外清晰。
那时一路上吃穿没有着落,住宿也寻不到房屋,每夜睡在荒野中, 时时提心吊胆, 生怕贼军追来。
现下每一日的行程结束时, 必定可以下榻在早已扎好的营帐,或是提前空置出来的房屋中。
无论食物还是热水,床榻还是炭火,什么都不用她们操心,曹公都十分细心地派人准备好了呢!
而且不独后宫妃嫔、公卿大臣们受益匪浅,听说就连南军的将士们也都承曹公的恩泽,一路宴饮,快活极了!
所以聊一聊曹公的事,有什么关系?
两名少女脸上不解与疑惑似乎没有映入吕姁的眼帘里,她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继续做自己的针线。
曹公热情极了。
按照他自己上表时所写,是想将之前犯下的错误全部弥补回来。他派遣了夏侯惇来替他迎天子,并且带上了大量的辎重,其中有数不清的美酒,数不清的猪羊。
那位夏侯将军在天子面前也表现得极其谦卑且可亲,而且公卿们渐渐也与他结交起来。
多难得啊,他们这样议论纷纷,夏侯元让明明是个领军的将军,却在经学之道上这样有见地!又这样的谦逊,时时会来请教学问上的事!
他们之前也曾读过几首曹孟德的诗赋,现在又见到他身边之人这样儒雅博学,公卿们不禁感慨起来:连麾下的将军都这样知书明理,好学不倦,曹公怎么可能是什么残暴邪佞之人呢?
车轮慢慢地向着东方而去,公卿们的口碑也在一天天地起着变化。
他们不曾见过刘备,但见过董承,而董承的骄横是尽人皆知的,曹公击败他之后又杀了他,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的罪状吧?
终于有议郎与自己同僚悄悄议论起来:“刘备仅仅是遣使进京,表示愿意迎接天子,他何曾带来什么贡物呢?曹公却这样一片赤诚忠心,时时照顾着咱们。若依我看,天子不如留在兖州,由曹公来供奉为上呢。”
这样的话语在天子行辕中悄悄流传,甚至钻进了伏后的耳朵里。
这位皇后在宫中时十分简朴,从不讲究穿戴,现下每日赶路,却一反常态地打扮起来,每日都要换一身新衣,于是宫女们也只能每天到了营地之后,熬夜为她裁制新衣。
她现下一身绛色百鸟纹深衣,头上的金步摇和玉搔头沉甸甸地坠着发髻,腰间数样配饰不时因为主人的动作而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她就那样端肃地坐在上首位,凛然威仪仿佛压迫得下首处的黄门无法抬头,唯唯诺诺。
但在刘晔、董昭这些明眼人眼里,伏后这样作态不过是一个可怜妇人为了丈夫的尊严,所作出的最后的挣扎罢了。
她不希望任何人看轻天子的威仪,她想要天子的权势稳固,也想要她的皇子在百年之后能够妥帖地继承大统,而不是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宗室,守在破落的领地里每日哀叹自己的父母为什么那样无能。
她根本不觉得在争夺什么不属于她的东西,而只觉得是在守卫她应得的天命。
于是,“天命”悄悄地来了。
“天子不能去徐.州,若去徐.州,恐刘备将生不臣之心哪,只是曹公势微,又见朝中许多大臣已为刘备朋党,因而不敢言明。”黄门小心地转述道。
伏后听了,脸上没有一丝动容,“不去徐.州,难道要留在他的兖州吗?”
“曹公虽势微,若奉天子,必讨不臣!袁绍兴暴兵,诛义军,曹公必讨之!”黄门推心置腹地劝道,“况且皇后细想,天下现有三位刘氏诸侯,其势大也!为诸侯故,他难道有胆量对天子不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