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心更重了。有人就跑到公社打听了一下,果然有这个政策,平原上的几个村子都已经把田分了,梁奎却一直拖着,上面曾几次把梁奎叫到公社去做他的工作,说“不换思想就换人”,梁奎脑子再不转弯,村头儿就当不成了。那阵子,梁奎心里头正激烈斗争着呢。经老黑带着人这么一逼,梁奎终于扛不住了,没几天,便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了被他压了一段日子的新政策……
老黑分到了村东头红石岗的一块坡地,满打满算,一共九亩六分。这可是一块肥得冒油的好田,插根树枝也能种出一片绿荫来,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地主三叔钱永禄当初买这块地,可是花了整整两百现大洋。那段日子,老黑睡着了都会笑醒,白天走到村街上,那根总是缩在肩膀窝的短粗脖子像鹅一样竖得高高的,一向佝偻的脊背也挺得直直的。活到这个岁数,他何曾有过现在这种挺直腰板的时候呢?没有。从来没有过。他自问自答,觉得自己窝囊了几十年,今天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梁奎虽然还当着村头儿,可说话办事却不像以前那么管用了。人这一辈子走好运的时候谁也挡不住,但要是走起背运来,照样没人能拦得住。梁奎的背运从十几年前他媳妇英子死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一年,梁奎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定下了三年之内将红石谷的粮食产量翻一番的目标,向大寨学习,在山上修梯田,把全村的劳动力不论男女老少动员起来了,不分春夏寒暑,不管白天黑夜地轮流上山造田。那年夏天,红石谷爆发了一场特大的山洪。山洪仿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那天,正轮到梁奎的媳妇英子带领一群妇女在村西的红石岗修梯田。英子是妇女队长,平时跟梁奎总是夫唱妇随,修梯田自然也不会落后。山洪袭来时,英子和几个妇女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呼啸而至的泥石流冲走了。那一年,梁奎和英子的女儿红隼刚满十岁。后来,红石谷的梯田倒是修成了,粮食产量也如期翻了一番,但梁奎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笑容。自从媳妇英子死后,村头儿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包产到户时,梁奎本来有机会给自己分几亩好田,可他连通过抓阄抓到他名下的责任田都不要,偏偏要了前几年他抓队办企业时倒腾出来的那座废弃的小煤窑。小煤窑离村子有几里远,用了几十斤炸药,差点儿把村里一个后生子的眼睛炸瞎,挖出的那些黏糊糊的黑疙瘩,卖不出几个钱不说,分给社员做烧饭的柴禾还嫌熏眼睛呢,所以没过多久便废弃了。老黑琢磨,梁奎八成是中邪了。但他想起年轻时候的经历,心里又有点不踏实,俗话说,骆驼倒了架子还在那儿呢。梁奎放着上好的责任田不要,把废弃的小煤窑揽到手里,莫非指望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个金娃娃来不成?
老黑做梦也没想到,梁奎竟然真的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了“金娃娃”,不,应该叫“黑娃娃”。那时,梁奎每天天不就进山,不到天黑不回家,比种田还忙,吃饭都是他女儿红隼送去的,挖出的还是那些村里人烧饭都嫌熏眼的黑疙瘩,可被梁奎拉到楚州城卖的钱,却比村里人辛辛苦苦几年的种田收入还多。不到两年的工夫,梁奎就发起来了,成了红石谷第一个万元户,上面还给他发了个大奖牌。老黑这时才意识到,梁奎这匹骆驼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倒下,他还像从前那样,是个有心性的狠角色,做事情总是高人一筹。想到这一点,老黑沮丧不已,暗想,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被梁奎罩住了吗?
然而,没过多久,小煤窑发生了漏顶,正在挖煤的梁奎埋在了里面,被村里人救出来后,命算是保住了,却成了个瘫子,挖煤的事只好雇人了。看着梁奎祸福不断的时运,老黑也不由得暗自叹息,人这一辈子,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梁奎有一个好闺女。每次看见长得跟她娘英子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红隼家里家外、山里山外地忙个不停,硬是把一个眼看已经塌下来的家撑起来了,老黑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不知是替梁奎感到欣慰呢,还是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