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与晏尘水赶到孟宅所在的巷子,远远便见丧幡飘白。
院门大开,他们要进去时,恰逢裴孟檀带着礼部诸人离开。少年们拱手作礼,官员们颔首回应,皆沉默不言。
院子里搭着棚,茅草与木板遮掩了天光,棚下十数支白烛齐燃,极其明亮,又极其冷清。
灵床恰好能在屋中放下,床头床尾床下各一盏长明灯,红烛光焰熠熠,却照不到灵床上略有起伏的人形。
那人形由白布蒙了身,白绢盖了脸,单薄至极。
晏永贞与几个御史台的人还在,正低声劝慰坐于灵床一旁的老妇人。
也就是孟若愚的老妻,随夫姓的孟氏。
礼部与御史台诸人将孟若愚的遗骨送回家时,孟氏已不知在门边坐了多久。她听到死讯时不惊讶不恐慌不哀恸,就像聆听一道判决,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将众人迎进逼仄的家里,拿出全部存银,道明各项物事所在,请众人帮忙采买布置灵堂。然后仔细地为自己的丈夫擦洗、梳头、戴巾,临到更衣时搬不动身体,才劳人帮忙。
待一切停当,她去烧了一壶水,兑温了,给众人一人奉一杯。
“外子生时从不欠人情,如今走了,我也不能让他留下人情债。老身别无他物,只能请诸位大人饮一杯水,替他谢过诸位大人。”
言辞恳切,身形伛偻,谁能不接?
晏永贞喝了这杯水,心里总觉堵得慌。但直到要走时,艰难开了口,也只得一句叹息:“老嫂子,节哀。”
孟氏平静地点头,“晏大人放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身绝不会自戕。”
她回答得清楚明白,晏永贞再无话可说,听见大门口有声响,便及时转了目光。
逆光里,两个少年人结伴而来,其中一个弃了轮椅,借着另一个的臂膊慢慢往里挪。
到得堂前,他们与在场诸人打了招呼,各取三支香点燃,祭拜上香。
而后,贺今行尝试着矮身屈膝。晏尘水抓着他的手一紧,低低叫了他一声,说:“我来就行。”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手制止,慢慢地将膝盖触到地上。
晏尘水便松了手,与他一道跪下,恭谨地叩了三个响头。
叩天,叩地,叩长眠之人。
竹香入坛,青烟漫开,晏永贞准备离开,问自己儿子是否一起。
明日要三司会审,厘清陈案,他今晚还得提前做好准备。
晏尘水说:“我的第一本《大宣律》是孟爷爷送的,他教我读律例,给我解释法条。如今他与世长辞,我应当给他守灵。”
孟若愚亲缘淡薄,没有儿孙,晏永贞自然也是知道的,半是理解半是感慨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带着几个下属走了。
“今行要不跟着一起回去吧?”晏尘水有些担心贺今行的腿,“你还得换药。”
后者却不急着走,对两人说:“奶奶应该还没有吃饭吧?我们也没有,可否借您厨房一用?尘水来做,我打下手。”
老妇人仍是点头,看着晏尘水去把轮椅搬进来,两个少年轻车熟路地摸去厨下。
一时间万籁皆寂,只有烛火跃动的声音。
她把目光移到灵床之上,盯着那白绢许久,脸庞上忽地滚下一滴浊泪。
直到亥时,贺今行才独自回去。
宣京卧于平原之上,地势开阔,街巷俱是坦途,没有他一个人不能走的。
巷子口却横着一辆马车。
嬴淳懿立于车前,看到他的模样,拧起眉。半晌才开口:“劫后余生,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多亏有你。”
贺今行停在石灯旁,抬眼静静地看着对方。
暖黄的光斜照过来,与夜色一起将他的眉眼平分。
嬴淳懿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回答,踏前两步到他跟前,低声问:“你在怪我?”
“并非我不信你。这件事上别无他法,只能由孟若愚面陈皇帝直刺痛处,才有打破局面的可能,而你不可能愿意将他推上去。”
他顿了顿,“有些时候,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心一慈手就软,最后容易谁都落不到好。”
贺今行自认杀人时从不迟疑,但并不想争辩那一句“心慈手软”,而是反问:“谁生?谁死?”
他为了与人对视将头仰得更高,面容平静,一双眸子里既蕴着光,又酝着夜,无畏而坦荡。
有那么一瞬间,嬴淳懿感觉到一丝难堪,遂折转视线。
沉默片刻,却又撩起眼皮看回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他这样的人,哪怕没有我推这一把,也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说得对,他是这样的人。”贺今行垂下眼,静默须臾,又道:“孟大人不怪你,我又有什么立场来怪你。”
他转动轮椅慢慢绕开对方,“冤假错案累累,厘清不易。且陈冤可雪,已遭受的伤害却再不能消弭,所以律法规定除了令加害者伏法认罪以外,还应当对受害者或其家人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