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阳长公主府按制比照亲王规制敕造,规模宏大而威严。
午后,正堂前的院子里仍洒满了阳光。
两樽浮着碧莲叶的青石缸伫于侧庭,中间摆了一张酸枝木嵌玉卷云纹罗汉床。嬴淳懿伸展双臂搭于床围子上,仰头闭着眼,任晴日盖上身体。
从日中晒到日落,他苍白的脸上才起了一丝血色。
年过半百的吴长史抱着一沓簿子走到他跟前,小声地喊:“侯爷,太阳落了,您小心着凉。”
等到对方睁开眼才继续说:“这是昨日跟着您出去的所有人的家累生平,老奴已经用家法罚过,打算过两日就打发到各个庄子上去。至于失踪的那个丫鬟,已让她的老子娘去顺天府报了官,若是找不回来,就酌情发一些抚恤,单子也附在后头。您看看?”
黄昏晚霞绮丽,映得簿子上的白纸黑字清楚明白。这些人基本都是家生子,几行字便能描绘出一生。
嬴淳懿一页一页地翻看,一边问:“长史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娘的?”
吴长史躬身道:“老奴是中庆二十五年随长公主殿下开府来的。”
“那是挺久了,培养几个能帮着你管家的小徒弟吧,你得了空也好晒晒太阳。”他很快翻完,捏着簿子一扬,“就这样?”
吴长史沉默片刻,弯曲的脊背愈发低沉,“未能及时随侍在侯爷身边是他们失职,但罪不至极刑。”
嬴淳懿定定地看了对方半晌,才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长史想哪儿去了?本侯的意思是抚恤太少,养个女儿不容易,多发一些罢。至于其他的,你看着办,要是有人找你求情,你应承下来也行。”
“侯爷宽仁。晚膳可要就在这里用?”
“不必了。”嬴淳懿站起来,一身暗紫鎏金的袍子如抖落,“备车,我要去见右都御史孟若愚。”
吴长史惊了一瞬,随即拱手道是。
“要见谁?”刚进来的顾莲子恰好听到这一段对话,目光落在吴长史手中的簿子上。
嬴淳懿没急着接话,而是吩咐长史:“你先下去准备。”
后者应声退到门廊外,才抬袖擦了擦额汗。
天色渐黑,沉沉地罩着府邸,他看着四处正在上灯的丫鬟小厮,悄没声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顾莲子问嬴淳懿:“昨晚发生了什么,一直没见你回来?”
他凑近对方,鼻尖微耸,“你面色好差,又一股子药味儿,出事儿了?”
“你倒是一猜就中。”嬴淳懿睨他一眼,转身进殿更衣。
顾莲子跟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你只有在沐浴之后才会穿这件袍子,而泡小半个时辰都洗不去身上的药味儿,肯定不是路过沾染。”
“但我没有闻到血腥气,说明你受的不是外伤。你行动如常,也不像是脏腑受损有内伤。”少年人随意地捡了张榻盘腿坐下,也不脱靴,隔着珠帘望向里间半晌,忽道:“中毒了?”
嬴淳懿没有否认,只道:“你提醒我了,这习惯得改改。”
他将紫袍连带里衣一起脱下扔于地,裸露的半身肌肉坚实而流畅,已然是成人的轮廓。
“我还记得老师曾经给我们上过一节课,说君当无见其所欲,居上位者就得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示于人,你改了也好。”
“听你这口气,是打算看好戏呢,还是怎么着?”
“你既有心思在这儿晒太阳,我有必要跟着急吗?”顾莲子仰面倒在榻上,“难道你怀疑是我下的手?”
“你还没那么蠢。”嬴淳懿从衣柜里拎出一件不常穿的长衫。
“那你觉得是谁?不说府上的下人,当日在镝阁就那么些人,桓云阶?”
“桓统领看似憨厚爽直,实则粗中有细,对禁中更是忠心耿耿,谁也不沾,比崔连壁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这么说,顺喜也可以排除,那就还有两个人。”
“说说看。”
“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咱们的老师。”顾莲子抬高手掌,屈起两指,“陛下要你代老师去荟芳馆,你们三个人自然都是知道行程的。”
“你这样揣测陛下和老师,就不怕他们知道了失望?”
“我竟不知他们曾对我寄予过希望。”少年不以为意,“你否定了当日在场的所有人,那你说,谁想杀你?昨日在你出发前,连我也不知道你要去的是荟芳馆,谁又能提早做好准备?”
“我不管行程是如何泄露。”嬴淳懿换好衣裳,走出来,沉声道:“只要谁有和我一样的心思,谁就是主使。”
顾莲子听到珠帘叮铃作响,坐起来,“你是指秦幼合他爹?”
“若是秦毓章,我此时大概就不会站在这里。”
“万一他老眼昏花呢?你去见孟若愚又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要参秦毓章一本吧?”他开了个玩笑,拄着下巴沉思近日有什么可能牵扯到御史台的事,秀气的眉峰渐渐放平,“如果是五城兵马司那事儿,你递了折子,撤了一帮人还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