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借宿的民居,同屋的少年仍在熟睡。
贺今行摸黑给自己上了药,换了衣裳。出去把夜行的衣物给烧掉,再回来躺下时,恰好响起第一声鸡鸣。
他再次睁开眼睛,就见裴明悯站在床前,一面束发一面看着他说道:“正想叫你,你就醒了。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好,没有前晚热。”他起身坐在床沿,顺手取过一边枕头旁的簪子递出去。
裴明悯插好发簪,让他帮忙看看头发是否梳整齐了,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露出笑容:“我看这里的男子都是这么梳的,和我们稷州有些不同,也不知梳对了没有。”
“看着挺像的,”他再次点头,“嗯,挺好的。”
“你若真觉得好,那让我也给你梳一次试试?”
四公子不是没有出过远门,但往常的目的地不是宣京就是江南,这还是第一次走西北。他看什么都新奇,也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不止风俗人情,就连别样的发式服饰都颇觉有趣。
“行啊。”贺今行两臂皆有伤口,正好不想抬手,便立刻背过身去,把一头长发交给对方。
“那我动手了,要是扯得痛了就喊停。”裴明悯撩起一把头发。
屋子里不甚明亮,他握着梳齿自发顶慢慢滑下,“这个村子里几乎都是老人,小孩很少,没有年轻人。”
贺今行闭着眼,“山上山下都没有良田,食不足,自然要向外求生。”
“可是这山能长树。”
“银州毗邻秦甘路,风沙大。这些都是根系发达易生长的树种,用来存水固土的,毁林开耕得不偿失。”
“原来如此。”裴明悯说:“我从前知道西北穷苦,但也只是有个概念。我亲眼见过的汉中、江南、江北、宁西乃至京畿,哪怕称不上富庶繁华,也有各自特色,至少百姓安居乐业。甚至偶尔会想,能穷到哪里去呢?”
他顿了顿,轻轻叹道:“却不想在地理志和朝廷邸报里的寥寥数言,是十几日也走不完的赤贫大地。”
贺今行听进耳里,沉默了许久,才哑声道:“环境如此,一地兴衰并非由人力完全掌控。出生在哪儿无法选择,但你看我们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为生存努力。”
裴明悯替人扎好发髻,想到他来自更加边远的秦甘路,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收拾妥当,出门前把凉席卷起放好,又各自在其上放了一锭白银。
夏日夜短,白昼暑热又盛。师生为趁着早间凉快多赶一段路,吃过早饭便启程离开。
老夫妻并未挽留,拿出一叠炊饼和几个鸡蛋给他们。
裴明悯不要,老人家硬要塞到他怀里,边塞边向他说了一句话。
他听不懂方言,正想问向导,站在他身旁的贺今行就说:“老奶奶说的是,搁点儿油一炒,好吃。”
“鸡蛋?”
“嗯。”
他微微动容,珍惜地收下。
两人一齐躬身道谢,走出几步便让对方不必再送。
老夫妻互相搀扶着,站在坎上向一行人挥手。他们逆着晨光,轮廓融入背后几间低矮的土房,仿佛一同扎进了脚下的土地里。
唯有淳朴而浑厚的甘中方言随着离人飘向远方。
“那老伯说,‘伢子,好好读书’。”这一句由向导翻译,“看出你们是书生了呢。”
两个少年人走在后面,一个背着书箧,一个背着古琴,都应了声“嗯”。
张厌深拄着拐杖,步伐稳健,“这里能读上书的孩子都非常能吃苦,考试很厉害。”
“可是据我所知,近二十年来科考所出进士很少有甘中籍贯的。”裴明悯有些诧异。
“那你可知从甘中走到宣京要多少纹银?”老人微微一笑:“况且文官只分南北,何曾分过东西?”
少年一怔。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山路狭窄,他们牵着各自的马匹,坡度平缓下来,才骑上马赶路。
向导领着他们把周边地域走遍,绕了一圈后回到银州。
师生三人在客栈好好地休整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再度出发前往下一个州。
官道平整,马车宽敞舒适。早间太阳不大,两边车窗上的绸帘挂起,垂下的新纱帘薄如蝉翼。
一局对弈结束,贺今行收回黑子,准备再来。裴明悯对他摇头,“不下了,下次再来吧。”
他本想说抱歉,对坐的少年却浅笑道:“不必抱歉。因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他便不再开口,把自己这边的棋笥递过去。
张厌深对他俩这架势已见惯不惯,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辩论或者深谈,便也合上手中的书。
裴明悯收好棋具,双手放于膝上,坐直了,才说:“今行在想,有什么是你我可以为此方百姓做的,对不对?”
不是一人,而是一方。
“对。”贺今行也正襟危坐,肃容道:“但我并不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