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离了大树的照拂,踏上小径,来回踱步,在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一人道:“好容易一场雪遮了污秽,又何必坏这一时干净?”
她抬首:“遮不遮污秽都在,雪总会消融,脚下的路,才实在。”
“童儿,请另两位去偏屋暖一暖。”草檐下的人伸手一划,“娘娘这边请。”
入了屋,两人在矮案两侧席地而坐。东方永安这才将眼前人细细打量一番,头发灰白,发髻插一根竹簪,下颌半尺长灰白胡须,皱纹深刻、脸颊瘦削、面容清矍,给人凌厉的感觉,眼神却有一种被岁月洗练过的和善,衣着朴素却得体,简单来说符合人们对隐士高人的想象。
对方举止亦不傲慢,率先拱手:“多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仿佛先前的为难非他有意而为。
他轻描淡写,东方永安自也不会斤斤计较,拱手回礼:“得老先生应允,入得门来,已是感激不尽。”
黄老捋须一笑:“娘娘来意,山人已明了。山人有话直言,入此门容易,能否如愿,却还要看娘娘如何为山人释疑。山人有三问,请娘娘解答。”老人家伸出三根手指,随后逐渐屈起,“一问,何为读书;二问,何人可读;三问,读书为何?”
待他问完,东方永安道:“请老先生一聆在下拙见:一答,明理自识为读书;二答,有人不愿读,无人不可读;三答,读书为何,要问读书人的选择。”
“请解。”
“第一答好解,每个人来到世间都带着两个最初的问题:我是谁?为何来此?终我们一生都在追寻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从书里寻,从生活里寻,从走过的路寻,从未知的未来寻,有人能寻得,有人直至终老都寻不得,但不论哪种结果,我们都未停止过问自己‘我是谁’。读书启智,就是为了让我们更靠近那个答案,要认识这个世间,先认识自己。可认识自己谈何容易?先人走过万千条路,镗过万千条河,给出他们自己所得的经验,读书,让我们站在先人的肩膀上。”
黄老若有所思,道了句:“娘娘之论,倒是鲜闻。”
东方永安稍顿,继续:“二答亦不难解:世人不论聪慧还是愚钝,高贵还是卑贱皆是爹生娘养,聚天地灵气成魂灵,而得睁眼。初生于世间,皆从懵懂开始,带着‘我是谁’一问,踏上各自的人生征途,如何就生出分别,我能读他不能读?问遍天地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者,圣贤著书立说是为了向世间洒下智慧的种子,教世人明理辨是非,以自己的参悟,让他人少走弯路,引领世人行于正道,莫要误入歧途。否则诸贤为何要立言,再观老先生又为何要收弟子于门下?在下孤陋寡闻,尚未见过哪卷圣人传书标明,后人不可观不可学。以在下鄙薄之见,哪一位有识之士所言所行,不是在为历史添砖加瓦?又有哪位有识之士不愿人世迈向更光明的未来?若否,战国诸家何以要四处游说,或是隐于山林设立私学?为了名与利?不,为了教化世人的大愿。即使一心求道的仙者,也忍不住为后人留下他的智慧。肉身可灭,智慧不灭,只有智慧方能驱逐世间蒙昧。在下敢问,愚昧遍地的世间与开化文明的世间,老先生更愿见哪一个?”
“不是所有人皆可被教化。”
烛台里的灯芯毕剥作响,豆子大的火苗一颤,“跃入”东方永安眼中:症结在这儿!
她坐得更直了些:“诚如老先生所说,有人天资聪颖,有人天生愚笨,有人不需鞭策自己勤恳,有人就是将书册递到眼前也不愿学半分。但那又如何?迁徙的鸟群因为有掉队的就不前行了吗?人因为吃饭会噎着就不吃了?这世上有黑暗有龌龊,我等就不活了?愿不愿学、学不学得好是学子的事,给不给他们机会却是当权者的事。老先生所虑没错,不可能所有人读了圣贤书都能变成圣贤,但不读书恐难出圣贤,让世人读书也不是为了出圣贤。我们可以做如此设想,世间的善与恶五五分,人本性之善恶亦是五五分,人生于世,便受世间的一切教化,倘一人本性为善,不读书不明理,或受世间之恶引诱;反之同理,倘一人本性为恶,读书明理,或可为善所引导。一人如此,十人、百人、上千、上万、亿兆人皆是如此。”
“打个浅显的比方,十个人,不读书可能五个好人,五个坏胚,读了书,说不定就能有七八个愿做好人,便是不能增加好人,只要能减少一二坏人,便是有效。读了书,人们至少能知晓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粗浅一点说,民众可知什么事是违反律法要入狱的,做的时候自会有所顾虑,不读书他可能连什么是律法都不理解,有些事做便做了,却不知错在哪里。读书可以让人明是非,知耻而后勇,可以让人在追逐钱财名利时,偶尔能停下想一想从生往死的这条道上,是不是还有其他风景,或许就是这么一想,脚下的路便不至走偏。”
“当然,读了书也依然会有大恶人,甚至读过书的人为恶更甚。但多一个好人,哪怕多一个不好不坏的人都值得努力,说不定哪日人类就因此向前迈进一大步。请老先生细细思量,而今的社稷与千年前是否大为不同?未来与目下相比亦是天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