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四年最后三个月,北风呼啸如狼嚎,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早些。一夜过去,翌日起身,人们便见到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大雪封城,旅人们难以出行,商贩们也放弃出去摆摊,躲在家中,往暖炕被窝里一钻,一壶小酒,几粒花生米,看着窗外仍在飘飞的雪花,以及不怕冷在窗台下玩得脸颊通红的小娃子们,幸福有时很难很远,有时又如此轻易。
相隔几个街道的另一边,纯白的雪让阴郁的刑部气息变得柔软,却无法给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带去光亮,唯一带去的只有更多的潮湿与寒冷。
弥漫着霉味的空间里,一条笔直的通道从石块搭建的门口往里直通入黑暗,通道两侧以铁栅栏隔开一间间牢房。其中一间关押着四人,两个女人,两个小女孩,她们两两依偎在一起,似乎那样能更暖和些。
其实刑部大牢比其他监狱已经好多了,虽然一样阴冷,冬天的时候,墙壁上每一块石头都在散发寒气,但起码高大宽敞,程安伏在慕云膝头时想,她待过更糟糕的,与其说监狱不如说只是一个洞穴,狭窄逼仄得只能容得下一个成年人蜷缩在里面,翻身都是奢望,那种牢房逼疯人的功效比它关人的功效好多了。
如果有好心人给她一床被子,她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现在不行,太冷了,除了不必忍受西北风,其余与在雪地里裸奔没两样。比寒冷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东方苏苏无休无止的哭泣与抱怨。“你就不能安静点吗?就算嘴巴动得再快也不能让你暖和。”她不情不愿将头从温暖、让人恋恋不舍的臂弯里抬起来,迎面扑来的冷意让她哆嗦了一下,“如果你能停下,让我可怜的眼皮闭上一会儿,我会感谢你的。”没有东方苏苏的聒噪,也许她能在脑子里给自己造一团火。
“谁要你感谢?我偏不!”那个讨厌的丫头躲在二夫人的怀里抱怨得更大声。
一如既往地讨厌,程安翻个白眼,将头埋回臂弯里,又将身躯整个往慕云怀里钻了钻,蜷得更紧些,闭上眼开始数绵羊,希望这第五十次的入眠尝试能够顺利。
“安安。”才数到三十,上下眼皮刚经历几次小规模的战斗,慕云的手在她背上重重一拍,它们登时分开老远,“别睡,陪母亲说说话。”她的声音比以往更温柔,夹杂着淡淡的忧虑。她怕我再也醒不过来,程安心想。于是她仰起头,用两只手撑开眼皮:“没睡,我清醒着呢,这么冷,怎么睡得着?您瞧它们睁得多大。”
“你呀!”慕云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搂住她的胳膊,像藤蔓缠住大树:“上次母亲跟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再给我讲讲吧。”
“好。”慕云的声音像潺潺溪水流过山洞,在洞中轻柔地回荡,连东方苏苏也支棱起耳朵。她给她们讲了很多,自相识以来她与东方明走过的所有地方,那些北国雪原、南国水乡,那些莺飞草长、贫瘠荒蛮,那些繁荣兴盛、黄土残垣,那些和平喜乐、战乱哀伤,从懵懂年少却情根深种走到两鬓斑白相濡以沫。她的声音像一只灵巧的纤纤细手,缓缓拨弄被尘封、被收藏的一页页旧卷,每一页上都是只属于他们的故事。
许久,二夫人酸道:“这故事不好听,都没我什么事!”她不满地嘟囔,“就好像我是多出来的。”
“你本来就是多出来的。”慕云接的很快,很直白,嘴角却带着浅浅的笑意,“也不知是哪个央求自己爹亲来说亲,死皮赖脸非要嫁进来。女子向男子说亲的,长阳就你一个。”
“好哇,这么多年,你总算说出来了!我就知道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你说你成天装矜持大度,累不累啊你?”
慕云一反常态针锋相对:“累还不都是因为你?你好好去找个男人不成?非得往别人之间插一脚。”
东方苏苏来了兴致:“是娘要嫁进来的?是娘向爹求亲?也说说嘛,从来没听说过娘跟爹亲是怎么认识的。”
二夫人哼笑,看慕云一眼不甘示弱道:“说就说,我们之间也是有故事的!我与你们爹第一次见面,是你们爹打了胜仗回来,长阳的百姓们夹道欢迎,连皇帝也出宫迎接,整个长阳都沸腾了,像烧沸的水。那场面至今记忆犹新,我便是那时对他一见倾心……”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中有星光跃动,仿佛回到彼时彼地,少女最初的爱慕如今说来依然叫人心动。昏暗之中她一人轻轻讲述,其他三人静静聆听。“他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不信他铁石心肠,也许付出太多就怎么也放不了手。”
“所以,”慕云笑,“我就说,没见过如此厚脸皮的。”
“现在看来感动的也只有我自己。”
故事讲完,牢中再次陷入黑暗,她们知道太阳带着所有的温度离开,夜晚又降临了。
“母亲,我想看星星。”东方苏苏身子滑下去,将头靠在二夫人腿上,呢喃,“算了,还是睡会儿吧。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只一小会儿,我保证。”
二夫人犹豫了一下,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温暖的吻:“好吧,就睡一小会儿。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记得要睁开眼睛。”她知道这些日子难为两个小姑娘了,起初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