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说:我们有很多声音,却没有真理。我们来自同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后来人一拨接一拨的走,秦风跑到路边吐了一阵,胖子给他倒水擦嘴,老张清醒过来,问程逾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程逾白不说话,老张也意识到自己过界了,遂不再多问。
他想辜负程逾白的终究是自己,想替赵亓说点什么,话到嘴边终究掩于唇齿了。
程逾白留到最后。
这么多的同学里,他和胖子关系最好。胖子知情识趣,很有哲学家的智慧,看徐清来了又走,就猜到她为什么来,又为什么走。这一次分别,恐怕山长水远,真的见不着了。
说不感慨、不留恋都是假的,一眨眼快十年了。景德镇这片土地,当真让人又爱又恨。他想起一件事,问程逾白:“你师父近况还好吗?”
“都好。”他问胖子,“怎么想起他?”
“这几年没怎么看到他,想想也很久没见过老师了。以前你师父和老师打过一架,你还记得吗?”
程逾白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他推翻了十大瓷厂的旧梦,意识到复辟是一场泡沫,决意向新时代看齐。李可知道后怒不可遏,将罪责全都推到吴奕身上,冲到学校跟吴奕动起手来。
其实长大成人的那些年,程逾白已经隐约感觉到李可的方向是错误的,他活在昔日辉煌里停滞不前,可程逾白不一样,他接受着所有新式的教学,看到的和感受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新旧的拉扯下痛苦生长,直到成年以后一个雏形逐渐生成。
吴奕确实给了他很多指引,只真正探索到一条改革之路,落点还是陶溪川、三宝蓬,鬼市和古老的窑厂区,这些活生生在他眼前的生态,构成了全新的百采改革。
陶溪川实在有太多太多像徐清一样年轻有野心的星火,鬼市又有太多太多和他一样珍爱碎片和老物件的老人,他们的意识、表达和需求,不断对抗他的认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视野有多狭窄,后来的很多年,他一直尝试和这些人沟通,听他们的声音,感知他们的力量。
终于,他找到了一条切实可行的路。
胖子知道,程逾白从来没有停止过学习,他的作坊和每一个流于市井的日夜,都是筑起高楼的一块块砖瓦。虽不知道程逾白痛苦的根源来自哪里,但想必和改革脱不了关系,提起这些,主要还是为了宽慰他。
“那时候没经过事,听说老师跟你师父打起来,总觉得要出事,结果还真是,那一阵子你总是很消沉,脾气也不大好。”
程逾白抿抿唇,同胖子碰酒杯。
清亮的一声,让他想起刚才和徐清碰的酒杯,晃动的水光里,她的眉眼让他眷恋。他记得有一段时间心情很差,差到什么地步呢?他一宿一宿的失眠,头发一把把的掉。
李可的反应远比他想象得过激,可他走了十多年的歪路,好不容易确定自己想要的方向,必须要有坚决而坚定的意志,势和李可一反到底,因此学校多了很多荒谬的揣测,徐清还来问过他,关于他的父亲、母亲,李可和十大瓷厂的种种,他气到已极,毫无理智可言,直接让她滚。
细想想,他们的隔阂就是从那时滋生的,像是被虫蛀过的画布,一点点、一点点撕裂,口子越来越大,最后再难修复。
之后吴奕带他出席茶道交流会,结交形形色色的社会人士。他为了能将改革尽快推进,也利用程家祖上的荫蔽,积极拓宽人脉,利用资本走更快的路。很多时候他不在学校,不务正业,却被捧为某个圈子里的大师,传闻就像雪花一样,继而每一场酒后、每一段采访、每一次长时间的闭关,都成就了程逾白的风流艳史和野心勃勃。
他无从解释,亦不屑解释。
他傻傻地坚信,懂他的人一定会懂,不懂他的人再如何解释,也不会为他停留。胖子恰是知道这一点,才更要宽慰他,说些他不知道的事。
“我也不知道那些流言从谁嘴里传出来,刚开始说你妈妈和师父有什么的时候,我们都很生气,只有徐清浇了杯水在嚼舌根的同学脸上。那时她头上还鼓着包,是你师父和老师打架时意外遭的殃,你大概不知道吧?等你来学校的时候,包早就消了,女孩子之间的微妙你也不会懂,她被孤立了很久。她是什么性格你最清楚,要让她去问你,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胖子永远记得那一天的午后,当徐清鼓起勇气去找程逾白时,她眼中有一股极为认真的坚毅。
她并不是很勇敢的女孩,在某些层面,她有不为人知的自卑。
大概越自卑才越要强吧?
那一晚他和秦风几个在湖边喝啤酒,远远听到哽咽声,还以为见了女鬼,后来推搡着摸索过去,才分辨出来哭的人不是女鬼,而是徐清。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她哭。”胖子说,“一白,这个世界没有人会不问缘由地停下来等你,但是徐清,曾经等你很久。”
程逾白仰起头。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辈子捏了多少小玩意,而这些小玩意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