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思量片刻,神色依旧毫无波澜,他重新在榻上坐下。
“你待如何?”他问。
裴渊顿了顿,此事给皇帝的触动果真只是仅此而已。
他随即拱手道:“此事牵扯甚多,不彻查无以服众,请父皇容儿臣一查到底。”
皇帝不置可否。
“可此事,与仁济堂是两码事。”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道,“朕方才与你说的,是仁济堂。”
“本来是两码事,但在父皇这里,却是一码事。”
“何意?”
裴渊道:“无论是借薛鸾之手陷害儿臣,还是魏州水患,或是仁济堂被蓄意纵火,在父皇眼里都不甚重要。因此,父皇纵容左仆射阻挠皇城司查案,责问儿臣为何帮助仁济堂鸣冤。父皇不过是不想让这些事闹大,动摇人心。”
裴渊垂着眸子,但已经能感到皇帝眼中的寒光。
只听皇帝徐徐问:“是么?朕在你眼中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裴渊答道:“父皇日理万机,诸事分轻重缓急先来后到,有所侧重自是无可厚非。”
这话听起来深明大义,但其中的不满溢于言表。
皇帝得天下,不过短短数年,朝廷能从前朝的烂摊子里建立起来,全赖新皇的铁腕。可在得天下之后,皇帝日益变得专横。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能听进些逆耳之言,也总对那些有功的人生出猜忌。
在一批人被冠以谋逆的罪名掉了脑袋之后,说话成了朝臣们的头等大事,朝中也渐渐有了说好不说坏的风气,在大理寺开设言狱之后,检举之风更是盛行起来。有的人提到皇帝时,语气随便些,让人听出讥讽之意,第二日便要倒霉。
可裴渊似乎全然不惧。
方才的这番话,简直是无所顾忌。
朱深在一旁听着,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父子二人的神色,只在手心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踱了几步,才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裴渊称是,徐徐道:“父皇不想此事闹大,实则越捂越大。别看聚集朱雀门外的只有千人,传开去,过不得多久,长安内外都会知晓。封爽先前一番倒行逆施,早已引起了民愤,若传到魏州,蒙冤者群起而响应,又是另一副光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非二兄和左仆射之争。他二人握手言和,也平息不了民怨。儿臣说的唯一的路,便是彻查此事,还以公道。”
“公道?”皇帝看着他,“朱雀门外那些人,公然聚集逼宫,你要为他们助阵?”
“儿臣以为,逼宫之名不妥。”裴渊道,“父皇既设下登闻鼓,便是要给百姓求得公道的机会。前朝腐败荒唐,法纪废弛,以至于政令不通,朝野离心离德,最终引得天下大乱。父皇深感其害,故而登基之后,即制定律法,整肃纲常。所做这一切,不仅是为了天下,也是为了让百姓得到公道。如今有人罔顾父皇一片苦心,将这公道肆意践踏,百姓不忿,故而聚集请愿。恕儿臣之言,朱雀门外的那些人,无论来路,敢聚集在那里,便是对父皇有十足爱戴。”
“啪”地一声,皇帝一掌拍在案上。
“放肆!”皇帝面色沉沉,“何谓公道,朕心中有数,岂容你来教训!”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在殿中走了两步,指着裴渊:“朕看重你,才耐下性子来召见你、劝你,可你做了什么?宇文鄯叛变之事,还未有断论,朕想保你,极力压下,你却又去掺和皇城司之事!你太让朕失望了!”
裴渊目光明亮,却没有被他的怒气撼动,只直直与皇帝对视。
“父皇君临天下,手握一切。”他索性也把话说开,“儿臣作所作为,亦是为父皇的天下着想,无怨无悔,亦无愧父皇重托。”
皇帝目光阴鸷。
“你一直在怨朕,”他忽而道,“为你母亲的事。如今你处处与朕作对,也是此故,是么?”
这是许多年来,皇帝第一次在裴渊面前提他的母亲。
裴渊的目光动了动。
“自然不是。”他说,“儿臣知道父皇疼爱母亲。只是父皇是一家之主,要权衡利弊得失,所以才息事宁人,让母亲直到死也得不到一个公道。而始作俑者早就洞悉了父皇的心思,知道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可就算父皇一再忍让,粉饰太平,事情宁息了么?不曾,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又发到了儿臣的头上。始作俑者为何胆敢不顾朝廷命令,不顾百姓生死,在凉州一再生事?不过是一样套路。就算父皇知道了也无碍,因为利弊相较,父皇还是会选择继续息事宁人。”
这话,语气恭敬,却直率得犀利。如同捅破了窗户纸,将父子二人多年以来的心结通通摆了出来。
“治国之事,儿臣才疏学浅,资质平庸。”裴渊继续道,“可儿臣却知晓,父皇如今治国,仍秉承当初的治家之道。儿臣所说的公道,一直都掌握在父皇手中。可父皇从来吝啬,甚至对于母亲。儿臣从前确实怨恨父皇,可如今,儿臣只想问父皇一句,这一切,难道真的就是父皇初心?”
皇帝盯着他,目光锐利,脸色沉得吓人。
“胡言乱语。”好一会,他说,“陷害你母亲的卢氏早已被朕处死。是谁跟你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