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钰奋力起身,抖落身上一层碎玉,正了正衣冠,丝毫不损皇家仪态地随大宫女步入仁寿宫,刚踏入院内,还没走入殿门,就听到陛下愤愤不平地喊道:
“有贤臣才有仁君,可臣子不义,朕也无须仁慈,应对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朕要是再实施仁政,就让他们连皮带骨头地吃干抹净了!”
不等太后劝说,陛下将一本题本丢到太后面前,声音不减道:“母后知道去年江浙一带收上来多少银子?不足五百两!母后,不足五百两啊!那都不够您捐一次香油钱的!”
太后将册子揽入怀中,褪下右手的护甲,由身边小宫女取来点了芙蓉露手帕,沾湿指尖,翻开册子,一目十行地对了一遍账,点了点杭州府赊欠的税收,轻轻叹了口气。
把册子放到一边,太后让小宫女给陛下奉盏茶,消消气。
殷承钰候在院外,听不见陛下的吵闹声,反倒听到太后唤她道:“钰儿听了这么久,该进来了。”
殷承钰有些忐忑地走入殿内,掀开棉帘,走入暖阁。
太后一眼就看到殷承钰额头的伤,更窥见她还没来及缩回袖中的手背上,那细碎的划痕和切口。在太后的目光下,殷承钰局促地拉了拉衣袖,行跪拜大礼,用宽大的衣袍挡住全身的狼狈。
祁王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太后不用猜都知道,但太后正在气头上,根本也不怜惜她。
太后把册子一丢,厉声问道:“钰儿,哀家问你,何为阴谋,何为阳谋?”
殷承钰垂首答道:“阴谋以奇谋诡计为主,阳谋以大义攻心为上。”
太后又问道:“为人臣者,当如何?”
殷承钰答道:“为人臣者,当报以忠心,君正则从,君偏则谏。”
太后冷哼一声道:“亏得你还记得哀家的教诲。堂堂一品亲王,不顾颜面亲自下场算计大臣,脏了手还自鸣得意,真不知道羞耻两字如何写!”
母后在指桑骂槐地教训陛下,因陛下是天子,连戏曲中都只能“打龙袍”,殷承钰只能代为受过。
太后眉目一立,喝道:“自己掌嘴。”
殷承钰无奈,只能遵命。
屋内寂静,只能听到“啪啪”的脸颊与掌面撞击的声音,和偶尔香炉燃烧的细碎的哔啵声。
殷承钰本来就跪得辛苦,自行掌嘴又不敢偷懒,几巴掌打下去,只觉得脸上和掌心都是一片火辣,双耳轰鸣,连头都有些昏沉。但对陛下与太后的畏惧刻在骨头里,太后没有说停,她不能停,只是咬牙硬撑。
虽然没打到陛下脸上,但陛下听着这声音,只觉得太后敲山震虎,心烦透顶,喝道:“够了!”
陛下发话,殷承钰立刻住了手,就势跪伏叩首,额头触碰到花团锦簇的地毯上,才算得半分休憩。
太后嗤笑道:“陛下不是想做暴君吗?这都受不了,怎么做暴君?”
陛下咬着牙,不言不语。
太后叹息道:“陛下偏颇了。‘仁’字约束君王不假,但这也是君王的大义。陛下难道不记得,为人君者当如何?”
陛下抿了抿嘴唇,面容冷硬,没有一丝被劝服感化的模样。
太后失力地靠在靠垫上,幽幽地说道:“陛下少时最爱听汉武帝的旧事,哀家今日再为陛下讲一段吧。”
陛下明显有些不耐烦,直接捅破两人话语间的那层云山雾罩,直言道:“母后要以武帝推恩令劝说朕?”
太后也不遮掩道:“不错,哀家是要劝劝陛下。武帝雄才伟略,年少登基也曾处处艰难,藩王势大,君王势微。武帝下令准许藩王庶子也可继承封地,虽然所有藩王都看得出是削藩的计策,可是谁都阻挡不了利益的诱惑,不是吗?”
“陛下,君王要稳坐钓鱼台,对朝堂之事洞若观火,轻易不要出手,但出手撒下一把鱼饵,便能让芸芸众生为陛下之令趋之若鹜,这才是君威浩荡,这就是君王的‘仁’。”
太后殷殷的劝话,陛下早就听够了。他不想听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他更需要一些实际的对策。
陛下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不耐烦道:“母后不必劝了,浙党的家,朕抄定了,还有那群敢抢朕粮食的刁民,朕必派大军清缴。”
陛下决心已定,低头看向殷承钰指令道:“钰弟,那日你说过要引见给朕的许国许将军,朕封他为平阳将军,让他即刻赴任。”
殷承钰跪在下首,两耳轰鸣,太后娓娓道来的劝说像水逆流入耳,听得朦朦胧胧,不尽真切,陛下一声高呼才让她回过神来,起身领命。
在太后这里做足了面子,陛下装模做样地以国事繁多,向太后请辞。
太后劝不住陛下,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陛下带着仪仗从仁寿宫离开。
太后不禁叹息,陛下的翅膀是越来越硬了,她作为母亲也只能一退再退,哪怕退无可退,也无可奈何。
听到太后的叹息,殷承钰不自在地动了动跪麻的双膝,出言劝道:“母后莫忧,陛下心有沟壑,欲成大事,难免鲜血开道。此事过后,陛下必定以仁德安定民心……”
太后累了,闭目养神,殷承钰自说自话尴尬得很,只得住了嘴,垂下头。
不知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