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寒风侵人肌骨,加之陈子云今日自晨至晚,不止是战败逃窜,更是连滴水未进、一饭未食,当此之时,他身上那脏得已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袍,早已被吹得冰冷如铁。
按说陈子云素为文弱之士,北境严寒,又正值隆冬时节,朔风已起,他也当能感受到切肤之苦。
然而他已在寒风之中静静伫立良久,却似丝毫没有感受到那一份凉意,只因为他心中此刻所想,让其心底泛起的寒意更甚于此时冰冷刺骨的风霜。
所思非别,自己当日主动在太子面前请缨,要率领兵马赶到暨阳,一来可为国效命于疆场,若果能成其功勋,也好搏一个出身;二来便是要为太子牵制秦王,必要令其不能再立新功。
可现下不过与敌一战,麾下所部数千之众便为强敌击溃,也不知还能有多少人得以生还,陈子云要会暨阳不难,不过经此一役,前番所想的两个目的实应都无力重行达成。
更让其担心的是,方才回想起此前秦王在面对自己时的表现,这位二皇子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此行到底为何而来,若是在自己回程之际,索性借由所部兵马伤亡殆尽之因,将自己发回帝都,自己却又当怎生去见太子殿下?
心思转处,陈子云又想起当日太子曾对自己言明:“今番往北疆一行,若你果能掣肘秦王,甚或在军中建立威信、与之分权制衡,待到功成之日,不要说父皇对你有何赏赐,便是本太子也断然不会亏待了你。
“可话分两头,若你此去寸功未立、又不能见容于北疆,待到回返之时,你可就不要怪本殿下心狠手辣,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啦。”
他当初几乎满心自信,又恨不得即刻便能身至边塞,建功立业,并未将太子这两句言语太放在心上。可是今日一战之下,心中原本的骄矜被一场大败击得粉碎,黯然神伤之余,忽然想起太子这两句话,不由得就此心生惧意。
焱朝民谚有云: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脊。这句话说来早已为陈子云所知,然而直到今天,直到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这句民谚之中所包含的意思。
现下自己已是败军之将,麾下将士又必然伤折甚重,甚至于全军覆没,纵然陈子云明白了一些人生至理,可他怎样才能为自己求得一丝生机,让自己不至身败名裂?
想到这里,陈子云不禁长吁短叹,既是为自己的失败,又是为自己的愚蠢,更是为自己当初的轻率从事。
然而事已至此,即便陈子云心中再是悔恨,却也再不能回到过去,只能默默思考自己在将来应当如何自处,又或许自己根本便已经是没了‘将来’一说。
心潮翻涌之下,陈子玉忽然想起,自己这些年在太子青麟宫中充为幕僚,虽不见得如何位高权重,但年久日深,自然知道一些太子昔日和现下的筹谋,倘若以此为根本,换取秦王殿下的庇佑,说不得自己还能有一条活路。
譬如当日秦王初次北征之际,暗中出兵拦截的计划如何便为北戎将帅所知,太子领兵前往北宁郡之前,究竟又是得到了何人的示意,这些事情陈子云虽不曾亲身参与其中,但他久随太子顾霄清左右,也确是略知其中详情。
可自古以来,但凡为臣子者,一旦参与皇子之间的纷争,那便如火中取栗一般凶险万分。自己倒向秦王不在紧要,万一最终太子仍是独占鳌头,覆巢之下,即令如叶珏这等大将军独子都不见得能保得住自己的性命,自己更不可能成为幸存的完卵。
只是以陈子云眼下所处局势而论,若不倒向秦王一派,只怕自己明日赶到暨阳之后,说不得便会被立即问罪处死,又谈何将来诸皇子之争会对自己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四野无人,星月黯然,陈子云为难之下,不禁喃喃自语道:“常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如今我所要面对的这两难之局,无论是否倒向秦王,都是哪个结果也扛不起。当此之时,谁又能给我指条明路,告诉我到底应当怎么做呢?”
他这句话原是自问之言,本也没打算获得应答,但此言刚一出口,便忽然听得自己右后方响起一个应答之声:“依照某家看来,你还是早些归附秦王才是。”
这回应之音虽然并不十分响亮,但在陈子云听来,却是犹如在他的耳边起了一个惊雷一般,让他措手不及,心下骇然。
顾不得多想,陈子云霍然回身,口中喝问道:“是谁在偷听我自言自语?”
夜色已深,他又不是内功有成的高手,转身之后所能隐约可见的,只有黑黢黢的一片,无法瞧出方才到底是何人在何地接口。
不过这一次,接口之人并未让陈子云等待太长时间,便已经显露出了自己的身形。
在渐渐升腾而起的光焰中,一条大汉就此在陈子云的目光中显露出身影,那因真气而生光焰虽是色做乌青,不甚明亮,但在这暗夜之中,却仍是能让他瞧清来者到底是何样貌。
但见此人身量高大,携着一把长弓,年纪虽是不大,面上却尽是豪迈之色,尤其那一双眸子,在光焰之中竟是显得尤其明亮有神。
陈子云仔细辨认,自己好似在哪里见过此人,可此时搜肠刮肚,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是在何处曾经与他相识,更不知其人姓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