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水偏着头,看着窗外,一条灰黑色的跑道若隐若现,朦朦胧胧的雨滴拍打在窗玻璃上,瞬间又被强劲的风吹散,只留下细细的一根水痕……
上海下雨了,田文水记得那一年,他在上海第一次去见静安小组的同志,那天夜里也在下雨,下着绵绵的细雨。
会面的地点在一家杂货铺的后院仓库里,田文水到的时候,只有一个穿着讲究,一身洋服,长得俊俏的年轻人,他正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
田文水刚进屋,年轻人抬起头来,笑了笑,站起身,伸出手来。
“同志,你就是新来的田组长吧?”
田文水也伸出手去,紧紧地握着那只温暖的手掌,笑着说。
“你是方城?”
方城笑着点点头,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你说我这手表,从日本回来倒是好好的,到了上海,总是走走停停。这不,我在这等了半小时了。”
田文水瞟了一眼方城手腕上的那个洋玩意儿,憨憨地笑了笑。
“莫不是它初来乍到,还没适应咱中国人的水土吧。”
两个年轻人默契地对视一眼,仰头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那一幕似乎就发生在昨天,看着机窗外的田文水似乎满眼都是笑意,如刀刻般满是皱纹的脸上舒缓了些。
不知道方城现在在上海哪个地方呢?真希望有机会再见一面。
还有这种机会吗?田文水心里已经有了很准确的答案,自从他坚持选择最为冒险的方式来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他就很清楚。
自己已经下不了这架飞机了。
他又想起了自己举起戴雨浓给他的那枪,枪口对着三米开外戴着镣铐的刘冰梅。
刘冰梅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不是平日那种轻蔑的微笑,而是幸福、欣慰、满足的微笑。
田文水的枪口有些微微地发颤,一脸冷峻,眼睛死死地盯着刘冰梅那双会说话的眸子,眼里满是愧疚,满是无法言表的眷恋。
刘冰梅又笑了笑,抬起戴着手铐的纤细的手,轻轻地捋了捋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再深深地看了田文水一眼,默默地转过身去。
那一刻,田文水读懂了她的情义。
她不想让田文水看着自己的眼睛,她担心田文水情绪失控,所有的努力将功亏一篑。刘冰梅知道,在田文水身后的那几辆车里,戴雨浓和文重月一定看着他,注视着他任何细微的变化。
刘冰梅转过了身,行刑场在龙华监狱不远的一处空地,晨风吹过,又将她刚刚捋顺的头发抚得凌乱。
田文水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他的心,滴出了血。
这一刻,他的心,也滴出了血。
他只希望刘冰梅能走得慢一些,只希望他最心爱的女人能在黄泉路上走得再慢些。
等等他,等他二十年,等着自己追上去,给她说一声对不起。
满脸皱纹的田文水看着朦胧的机窗玻璃,雨滴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他的眼角也有了些湿润。
飞机一阵颠簸,剧烈地抖了抖,着陆了。
一阵滑行,飞机停得很稳。
戴雨浓从驾驶舱里出来,满脸凝重,他走过田文水的身边,偏过头来,看了看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欲言又止。
田文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终于到了上海。
他会心地笑了笑,一种成竹在胸的笑。
戴雨浓悄然从旋梯上走了下来,边上的一个便衣特务递给他一把黑色的雨伞。
上海的雨很大,很急。
离飞机不远处空旷的跑道上,停放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倾盆大雨冲刷在车窗玻璃上,根本看不清里面坐的是谁。
戴雨浓把伞压得很低,自己也低着头,疾步走向那辆黑色的轿车。
他一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只有一个人,坐在驾驶室,副驾驶放着一根白色的拐杖。
杜宇生的从不离身的文明棍。
“准备得如何?”戴雨浓把伞一收,一屁股坐到了后面,立即关上车门,急迫地问坐在驾驶室的杜宇生。
杜宇生转过头来,冷静地点点头。
“都准备好了。”杜宇生低声说道,“飞机就停在虹口,原来日本人建的军用机场。原本机场早被废弃,去年,我把地皮买了过来,秘密地修缮了一下,起降军机没有问题。”
戴雨浓嗯了一声,又问道。
“美国军机怎么准备的?”
杜宇生轻声说道:“柳恨水特意安排了一架美国海军的小型运输机,机组人员不会露面,只等你登机后,他们直接起飞。飞机先到香港,加油后直飞新加坡,到了新加坡,会有人接应,有一艘装满矿石的货轮,你上船就是。”
戴雨浓点点头,一脸沉重,默不作声。
浩瀚的宇宙中,一片星系的生灭,也不过是刹那的斑驳流光。仰望星空,总有种结局已注定的伤感,千百年后你我在哪里?家国,文明火光,地球,都不过是深空中的一粒尘埃。星空一瞬,人间千年。虫鸣一世不过秋,你我一样在争渡。深空尽头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