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到家后起了高烧,但她太需要独处,怕给奶娘知道了又要热敷或者灌姜汤,少不了一通折腾,便忍住浑身的战栗没有声张。
进入闺房闩上门,靠在门上紧闭眼睛对自己说:林映月,不许哭!不许哭!不许难受!
但心中难受的要命。
这时楼下传来电话声,过一时玉灯儿上楼来,在门口说:“少奶奶,学堂来了一只电话,讲礼拜三要复课,叫侬晓得刚。”
月儿心中仿佛得着一丝光亮,说:“晓得了。”
对的,我要读书,我要高飞,我为什么要难受?四爷成了亲,便就有了太太管着他,再像从前那般乱来也不能够了,总要收敛的,我获得自由的可能性眼见得要比过去大很多,我为什么难受!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脑子却不受控制,兀自想象到新郎官四爷此时是如何的喜气盈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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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确实喜庆,他举止裕如、一派随和,在众多宾客中应酬的游刃有余。
只有少部分人知道他有多么焦头烂额,七人小组自不必说,连罗副官都看着他心累,下午57号报说电台密码被盗,电文被敌台截获,导致南京高层下午三点的一场会议被人投掷了炸药,有三名要人受伤。这是足以叫四爷丢掉乌纱帽的玩忽职守罪,已经发了一下午的肝火。罗副官一直担心他无心应付今天的晚宴,怎料此时却是彬彬有礼,纹丝不乱。
罗副官向大厅深处望去,因为宴客大厅太过敞阔,足够一座小教堂那么大,故由门厅看到中庭竟有遥遥而望的感觉。四爷的面目也因此有些模糊,但总体是醒目的,可以看到他言笑晏晏,应付自如。
情况稳定,罗副官悄然退出大厅,出来在门厅透了口气,雨后的空气非常宜人,花园旁边的走道上仍有汽车陆续驶入,他拔了支烟待要点上,后面走出两位豆蔻小姐,其中一位是戎家六小姐戎沛萝,六小姐向他点了点头示礼,携同伴钮静文降阶而去,走不远钮静文回首看了罗副官一眼,转而给六小姐说:“我见过这个人。”
六小姐笑道:“又胡说了,你来上海刚刚两个月,怎的就见过了罗副官?”
“巧得很,上个月在永福记斋菜馆遇上的,还有四表哥和那位林小姐。”
“你见着林小姐了?听说美得很,是么?”六小姐问。
钮静文说:“嗯,好美。我当时还想,她那般美貌,若是有运与三少爷见过一面,兴许就不至于被退婚了。”
三少爷是戎家在外界最得人心的一位男丁,也是戎家最富有的一位子嗣,本来林家小姐是有幸得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金龟婿,怎料三少爷吃多了洋墨水,反对包办婚姻,藐视旧制法度,连带就瞧不上林家那些前朝遗物般的古董人家,横是连女方看都未曾看过一眼,就定心破坏这桩婚事,到底是遂了他的心。
六小姐叹道:“世上的事哪有那样多的假设,归根到底还是林家小姐命运不济,生就做姨太太的命数。也许坏就坏在长得好,对了,有多好?比罗真真好看么?”
“要好很多。”
“比七妹呢?”戎家七小姐是出名的美貌。
钮小姐笑了,“不用比哪个,我告诉你四个字你就明白。”
“哪四个字?”
“惊为天人!”
六小姐好奇,“有这样好?”
“有。”
六小姐道:“若果真如你所说,三爷有朝一日见着她,也许还真就后悔莫及。”
可是说到这里,六小姐又忽然转折:“不过也未必……”
她并不向下说,钮小姐却明白她所指,三少爷有句名言,叫做:“选色如选诗,总觉动心难!”
不论对方皮囊如何鲜美,设若不能叫人砰然动心,也只能算是庸脂俗粉,他看不上。
此话由前朝名士袁枚文集托化而来,原句为:“选诗如选色,总觉动心难!”
三少爷将它翻用,变为:“选色如选诗,总觉动心难!”
钮静文叹道:“三少爷的生活也太过理想化,不肯半分将就,岂不知人活世上哪能那般遂心!怕是如今也还不曾遇上‘动心者’罢。要我看来,老天是成心弄人,早一日安排他会一会那个‘林’,他的‘动心论’也就成立了,如今错过,你瞧着吧,今生也难应。”
六小姐说家里也有过安排他们见面的想法,但是三少爷执意不从,横是要退婚。
钮小姐听六小姐这样一说,叹道:“三少爷素来稳重而大雅,叵耐这件事办的不美。”
六小姐笑了:“都是命罢了,未必见了面一定倾心,他见过的美丽女子也不止三五,现在想想,哪一个不是绝色?”
钮静文不作声,过了很久忽然说:“我母亲说,三少爷生母十月怀胎时,在门首遇着一位化缘姑子,莫名就卜到腹中子平生将有‘二伤一运’,此话你可听过?”
六小姐说自然听过的,“一为幼年母亡,二为盛年色伤,三为中年位极人臣。”
钮静文道:“幼年母亡这已经是应了,这色伤一说……”
六小姐笑道:“我却不信这些个,多是姑子胡诌,撞住了前边那一桩,难不成三项都应?他只是商贾之人,将来做得一位泼天豪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