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后,长安便突然落起了雨,雨水来得急切,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
天色暗沉下来,黑云压着天穹,雨声渐密。
侍御史坐在案前,正提着笔给几位好友同僚写信,忽看见门外有一小厮惊慌失措地奔来,绊倒在红木门槛上。
他微微皱起眉,听见小厮哆嗦着,语气不稳地道:“大人,紫……紫薇令……”
语音未落,雨雾尽头便现出一人身影。
十二骨寒梅伞下,嵌着云水纹的霜白衣袂隐于银氅之下,那人走在急风骤雨中,步履沉稳地踏入月亮门。
看见来人,侍御史顿时大喜,连忙搁下笔快步上前。
“紫薇令大人造访寒舍,下官惶恐至极。”
云敛深受圣人信赖,在圣人面前话语极重,连江家都要忌惮一二,若能得他进言,他又何须觍着脸去求那些避凉附炎的人。
侍御史正暗暗琢磨着要如何投其所好,却不想对方轻轻笑了一声,一双寒凉的眸子落了过来,叫他心中无端生出冷意。
“你确实该惶恐。”云敛神情淡漠,声线里掺杂着一丝彻骨的寒意。
红木门猛地被踹开,空青提着一个人头掷于地上,血腥味瞬间弥漫开,将书房的毡毯染上一片深色。
侍御史认清了他胞弟的脸,吓得跌倒在地,呆滞少顷,顾不得形态,手脚并用地扑上前去,颤抖地扶上那头颅,哀怮一声。
空青利落地踢上门,手中提的剑尚滴落着血,叫侍御史两股瑟瑟,经不住后退两步。
云敛微微倾身,一只银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他头颅,他语气淡然,薄唇勾着一丝微嘲,“侍御史沙敬,宣德二十六年,虐杀卫氏皇族一百一十九人,今天,我们来算笔帐。”
石阶前雨势愈猛,枝叶被雨水击打得东倒西歪,寒梅粉身坠于泥泞之中,天色昏暗下来,仿佛有倾颓之势。
侍御史抱着头,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四下虚影幢幢,仿佛有火光冲天燃起,依稀能听到嘈杂中一阵阵绝望的哀鸣与求饶声。
他忽有一霎眼底清明,颤抖地指着立于案前的那道清隽身影,“你是敏昭太子的……”
云敛立于案前,取了一张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闻言微微侧过头,漆眸中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待地上的人被折磨得渐渐没了声息,他微微俯身,放了一枝白梅在侍御史未瞑目的身侧。
“侍御史已认罪,畏罪自杀,将文书呈于皇帝。”
他淡声吩咐,声音有些冷清。
空青应下,正要跟在公子身后离开,又顿了步子,转过身来,提着剑慢慢地割下了侍御史的头颅,同另一颗一共放入锦盒之中。
他笑了一声,“既然你们兄弟手足情深,不如一共寄回去给太傅。”
回到崇仁坊时,雨势渐小,天际微微透出一丝清亮的光。
到了府邸,云敛刚抬步迈入庭院不久,便看见游廊下坐了个娉婷纤细身影。
庭院内雨水敲打着月桂树繁密的枝叶,雨水潺潺,自檐下汇成涓涓细流,接连不断地滴落在青石阶上。
白穗正坐在廊下石桌旁,支颐眺望着院内雨景,隔着一层蒙蒙细雨,女子澄澈的秋水眸干净又透亮,杏色的袖摆被风微微吹动,露出一截莹白细腻的手腕。
看见云敛,她慢慢起身,银红色的披帛倏地而被风舞起,似一片蹁跹的蝶翼。
“紫薇令大人。”她弯了弯唇,轻声唤了一句,声色娇丽,如在朦胧细雨中绽开的妍妍杏花。
方才积攒的郁气似乎被吹散了些,云敛微不可察地抿唇,语气是惯有的温润,“公主安好。”
白穗抱着一册书卷,沿着抄手游廊走到他面前,柔声道:“我来还大人的书。”
“那几册孤本,大人可标注好了?”她问道。
云敛微微垂眼,薄唇轻启,道:“有负公主嘱托,尚未。”
只过了一日的时间,要他标注五册的书卷,若是旁人,该要责备她无理取闹了,偏偏云敛性情温文尔雅,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从不会怨怼他人,只会独自揽下过错。
白穗美眸间盈了一丝浅浅笑意,跟着他走向书房,自袖袋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温婉开口道:“东市有一家糖肆的缠糖十分清甜,我带了一份给大人,蝉衣说乳糖与软松糖亦是美味,可惜我并不喜欢松子与糖放在一起的味道,不知大人如何?”
她语气轻缓,又带着娇丽柔婉,听起来清悦动人,便是说多了些,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云敛极少去东市,便漫不经心地听着,竟也随她一同思考起松子与糖放在一起的味道,不由心中微哂。
待踏入书房后,他忽而开口,“殿下既已拿到和离文书,便应为将来谋算。”
白穗脚步微顿,抬眸看着她,慢慢地眨了眼,“文书之事,是大人在帮我吗?”
那双秋水眸中透露出隐秘的期待,如一池盈盈春水,目光落过来时,泛着浅浅的涟漪。
其间情意脉脉,不知几分真假。
云敛漆眸微抬,视线落在那截纤细莹润,如凝脂白玉般的脖颈上,微微停留一瞬,不动声色道:“殿下把时间浪费在臣身上,不一定会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