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无涯以闻人约的“遗书”为纲,理案卷、查县志,一夜未眠。
经过这一通忙碌,乐无涯总算明白了,为何闻人约会认为明秀才是冤枉的。
……
明秀才,大名明相照,字守约,今年二十五岁,家世平平,父亲有一门修补家具的手艺,全家均是匠籍。
在天定二十年的郡试里,明相照中了秀才,在本地童生中排名第一。
眼看乡试将近、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他的父亲因受征召,上京去做轮班匠,不幸在返程路上感染风寒,在距离家里不过十五里的地方病逝,尸身被同乡带回了家来。
痛哭一场后,明相照便在家守孝读书,等待三年后再考。
这番经历,和闻人约倒是有些相似。
不过,这二人的性情可谓截然相反。
与性格和顺的闻人约不同,明秀才天然生了一副邦邦硬的臭脾气,脾气火爆,为人刻薄,在学堂中就时常与人争执,人缘在同龄人中甚是一般。
这些在案卷上也明明白白写出来了,明相照其人是“骄横凌人,言必咄咄”。
他之所以铸下所谓“谋反大罪”,是有一段前情的。
本朝规定,妇女不可独自上堂控告,若有冤屈,只能委托族中男子或是请状师来诉。
明父死后,其母阚氏便接替了丈夫的活计,但因为年纪大了,只能做些不出力的杂活。
有些无依无靠的孤女寡妇,或是与邻里有了龃龉,或是和宗族有了嫌隙,实在找不到近亲的男子替自己状告,请状师又实在太贵,便找到明母,送些米面银钱,托明秀才替她们写状纸、打官司。
在明相照的谋逆案里,主笔师爷挺明显地用了春秋笔法,脏了明相照一把,大意是说,此人自恃秀才身份,放不下身段找活做,又不好意思天天吃白饭,想给家里赚些体己,母亲又来请托,他才顺水推舟地应下,因此,这是个刁懒馋滑、擅长钻营之辈。
乐无涯在监狱里与明相照有一面之缘。
他着实是个相貌堂堂的好青年,若是洗洗干净,走在街上,会是个器宇轩昂、英俊潇洒的书生,浑然一身英雄气。
这个年轻人,或许真有几分私心,但为生活所迫绝不是错;他替人伸张正义,也未必是只图银钱。
因为,据乐无涯连夜翻出来的十几份状纸来看,他全都是在老老实实地替弱者打官司。
不过,从状纸上的用词来看,他也的确是口无遮拦,飞扬无度,常有抨击官府不公的言辞。
……的确是很惹官府讨厌的,又打不得、骂不得的“臭书生”。
毕竟他已不是白身,才华又不俗,将来极有可能飞黄腾达,前途无限,招惹不得。
无法,官府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下来。
当然,案卷里不是这么写的。
案卷只提到,此书生恃才傲物,跋扈惯了,为又常发惊人之语,官府念其生员身份,以礼相待,孰料他不思天恩,竟在家私藏违禁书籍。
但在闻人约的“遗书”里,提及了一件案卷半字未提的事情。
半年前,闻人约刚刚走马上任,明相照代他母亲的好友苏婶子上诉,闹出了一通大官司。
苏婶子早年丧夫守寡,一力拉扯幼子常小虎长大。
常小虎身体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所幸脑子不坏,自学了一手好算盘。
为贴补家用,他和苏婶子辗转通过常父的二表弟葛二子,打算去南亭县西郊的小福煤矿上做个记账学徒,三月出师后,便可到矿上账房做事。
苏婶子为此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交了束脩,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儿子。
常小虎自此一去不回。
苏婶子担心儿子身体,曾经包着一包袱常小虎常吃的药,挪着小脚前去探望。
但煤矿对外封闭,消息不通,苏婶子只好把药和一些干粮交到看门的汉子手里,千叮万嘱要交到小虎手上后,才怯怯离开。
苏婶子再次见到小虎,是在一场暴雨之后。
他的尸身从河流上游被冲下来,卡在了一处岩石上,被早起钓鱼的乡民发现。
苏婶子得了讯,踉跄着奔来,远远看到面目浮肿的儿子,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他遍身是伤,青红交加,脑袋更是鲜血淋漓,惨状非常。
醒来的苏婶子越想越不对:儿子分明是去矿上学做账房,怎会被打成这样?
她扭住当初引荐她儿子去矿上的二表弟不放,要拉他去见官,无奈她势单力孤,上不得堂,才想到了明相照的母亲阚氏。
苏婶子半夜哭求上门,明秀才听她说完事件的前因后果后,义愤填膺,连夜怒写一封状纸,第二日便递交到了衙门。
这并不是闻人约任上第一次遇到人命官司,但他从来都是谨慎以待,不敢懈怠。
二表弟葛二子是本地一个破落户,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练得一身老油子气,刚一上堂就大呼冤枉,哭声震天,比欲哭无泪的苏婶子看上去还悲戚些。
据他所称,他只不过是做了个中间人,压根不知常小虎在矿上出了什么事,无辜得仿若一朵天山雪莲。
闻人约传小福煤矿的主事人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