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琰对1939年最后清醒的记忆停在五月初。
返校那天,青蔓奶奶把做好的旗袍拿到她身前比划,笑说:“年轻人穿这种料子好看,我给你和蔓蔓各做了一件,虽然比不得外面裁缝的手艺,但料子好,舒服,等蔓蔓回来,你们两个穿上就像双胞胎姊妹。”
温琰为了逗老人家高兴,当即穿给她看。
青蔓奶奶又问:“你和秋意今年结婚吗?”
“嗯,等他毕业。”
奶奶说:“我这里还有一对翡翠镯子,是家传的,你和蔓蔓出嫁一人一只。”
温琰笑说:“让我占这么大便宜呀?”
“你们两个比亲姊妹还要好,我和你青爷爷也把你当做孙女,蔓蔓有的都给你分一半,等她回来,安安分分过日子,只要一家人团聚,平安就够了。”
温琰知道,两位老人心里后悔把青蔓送到外地读书,若她留在重庆,兴许不会走到如今的境地。
但是那些都过去了,悔恨和怨怪没有出路,重要的是以后该怎么走。温琰坚信她可以带着青蔓从头来过。
下楼时,看见青爷爷正在整理藏书和藏品,他打算把这些东西卖了,凑钱开一间私塾,让青蔓和他一起教书。
他说人老了也该有尊严地吃饭。
“你这个姑娘,小时候最不着调,没想到长大了却是最稳当的一个。”青爷爷这样评价温琰。
其实她稀里糊涂,还没琢磨过自己十九年的经历,怎么突然就十九岁了,突然肩头的担子就压了下来。
回到家,整理书包,发现里面夹着几张钞票,应该是温凤台偷偷塞进来的。
温琰探头打量,见父亲正在打扫他简陋的小铺子。
“爸爸,”温琰说:“我回学校,你不要悄悄跑去拉车哈。”
温凤台笑道:“没有,我只是出去摆烟摊,反正铺子有你青婆婆帮忙看着,我到人多的地方卖烟,生意更好些。”
温琰没做声。
温凤台又说:“你在学校多吃点,不要太省钱,还要长身体。”
听到这话温琰笑起来:“我都十九岁了,还长啊?”
温凤台有些感叹:“我老是觉得你才十四五岁,时间过得好快。”他稍待片刻,声音变轻:“等你和秋意的婚期定下来,我就把这套房子卖出去,给你准备嫁妆。”
温琰愣住:“卖了房子你住哪儿?”
“我一个人容易安顿,找间小点儿的屋子就行了。”
温琰屏息数秒,心里有些难受:“不用嫁妆,我和秋意不计较这个。”
“那怎么行?别人嫁女儿都要准备的东西,你怎么可以没有?看上去也不像话。”
温琰轻轻叹气:“新式婚姻不拘这些风俗的。”
“你不懂,我们两家的经济差距本来就很大,如果你再没有像样的嫁妆,以后到婆家会被欺负。”
温琰摇头笑道:“哪有人欺负呀,我和秋意结婚又不住梁公馆,过小日子而已,你不要想太多,没有嫁妆,我也不需要彩礼呀。”
温凤台的传统观念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说法:“到时再慢慢打算吧,从长计议。”
温琰今晚要回学校,她离家时天色已黄昏,炊烟袅袅,孩子们在石阶上猜拳玩耍,青蔓奶奶把煮好的盐水花生包起来,让她带到学校去吃。
温琰跟青爷爷打了声招呼。
温凤台送她一起出门。
“我顺便到街上摆烟摊儿。”
“晚上还摆呀?”
“反正在屋头没事,多挣几个钱。”
走到刘老三家门口,肖大姐挺着五个月的肚子淘菜,看见温琰便叫住,笑说:“我这个娃娃出生,你和青蔓要给他取名字哈。”
刘老三不满,在里面嚷:“老子们的娃儿,凭啥子喊外人起名?”
肖大姐骂道:“你认得几个字?我好不容易怀上的崽儿,你居然想喊他刘大山、刘小花?”
“简单直白,好听好记,有啥关系嘛?”
“滚滚滚。”
温琰笑起来,欣然应允:“要得呀,我们拟几个男娃娃和女娃娃的名字,到时候你们在里面挑合适的。”
肖大姐说好。
温琰心想青蔓知道了肯定会很高兴。
温凤台送她到街上。
“我去小什字转转,那边热闹。”
温琰看父亲身上挂着木箱子,里面摆放各式各样的纸烟,他已经不怕熟人看见,也不怕人笑了,烟箱大大方方地挂在脖子下,两手扶住左右边沿,自尊在生存面前失去力量,人到中年他已不再挣扎。
温琰深呼吸,尝试摆脱胸腔里浑浊的闷气:“爸爸,你早点回去。”
温凤台笑说:“我晓得,你不要管。”
她曾经非常恨他,就像现在憎恨喻宝莉那样,过去一些恩怨和矛盾至今尚未消解,但什么东西在作祟呢?血缘亦或伦理亲情,让温琰心里生出许多不忍,没法看父亲如此落魄地出来讨生活,这样四下游荡,还要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真难受啊。
“快去上学吧。”温凤台扬手招呼,朝女儿笑了笑,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洪学街的灯一盏一盏陆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