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动不动地装死,缘一凑过来,抬手拨开我颊边散落的碎发。
他的眼神沉静温和,像冬天围炉里温暖的炭火。
我直起身来。
“你要现在出门吗?”
缘一在围炉边坐下来。天气最近逐渐转冷,他依然穿着绯色的羽织和山吹色的和服,我觉得他穿得不够暖,在屋子里翻找一遍,总算从厚厚的木柜里翻出一件夹棉的羽织来。
“刀刃上过油了吗?柄卷缠好了吗?能一刀砍下鬼的头颅吗?啊对了,紫藤花的毒素我提取了一小瓶,你要不要一起带上?”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替他披上羽织。缘一安静地点头,表示他一切都准备好了,眼神似乎有些柔和。
拉开木门,寒风卷起门帘。
我看着缘一别上佩刀,刀鞘合上刀镡发出锵的一声轻响。他神色平淡,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仿佛只是要出门晃一圈,而不是去山里猎鬼。
我们在这个山村已经停留了一月有余,我偶然帮助受伤的村民接好了断骨,后来陆陆续续有村民前来看病,我莫名其妙成了医生,村民们又格外热情,就暂时留了下来。
前几日,听说山里出现了鬼,上山打猎的村民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村里人心惶惶,缘一没有说过自己是猎鬼人,但作为村里唯一会用刀的人,自然而然地便被委托了斩鬼的重任。
我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开。天际飘起了小雪,缘一在鹅毛般的白色中走出几步,然后又折身走了回来。
他抬起手,很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脸颊,认真地低头说:
“等我回来。”
红色的身影在雪中走远了。
我摸了摸他指尖碰到的地方,温
热的触感仿佛还隐隐留在脸颊的肌肤上。
有些烫。
……
半夜,我被敲门的声音惊醒。
咚咚咚——咚咚咚——
那个声音急促而固定,我在黑暗中披起外衣,循着记忆摸到门边。
“阿朝小姐!”
等在门口的仆役发出仿佛见到救命恩人的声音。
“快!跟我来!夫人她的肺病又犯了。”
我和缘一现在的住处是名为长野信次郎的木材商人提供的,他的夫人美津子常年卧病在床,每到冬天便咳得厉害,有时整夜都无法入眠。
身着粗布的仆役在前面提着灯笼。混沌深沉的黑暗中,那一点点的光芒映出飞雪不断飘落的影子,仿佛照亮徘徊于世的幽魂黄泉归途的引路灯。
入夜后,雪愈下愈大。地面上不知何时已经积了一层雪,坚硬冰冷,像某种生物厚厚的外壳。
穿过风雪,村里最气派的宅邸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四周静悄悄的,如此严寒的夜晚,只有这一座宅邸的灯光还亮着。
在侍女的指引下,我来到内室。
面色愁苦的年轻男人见到我眼中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美津子她……”
长野信次郎是发自内心地爱着他体弱多病的夫人,明明家境殷实,知道美津子无法生育后,也一直没有娶侧室。
在我煮药的期间,他一直在竹帘外来回走动,听到室内咳嗽声起,每次想要蹿进去,都会被他的夫人虚弱而坚定地制止。
忙到后半夜,美津子的病情总算稳定下来,整个宅邸的人都松了口气。
“谢谢你,谢谢你。”
长野信次郎红着眼眶跟我再三道谢,恳请我留宿一晚。
廊檐下的青铜灯映照出黑暗中的飞雪,撕棉扯絮的雪花不断纷落,像是要埋葬整个世界一般声势浩大。
我犹豫了一下,想到缘一,还是选择了拒绝。
“我还是回……”
咚。
那不是敲门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板上,骨碌碌地发出一声闷响。
我背后的汗毛在那一刹那直直竖起。
“快走——!”我一把掀开竹帘,不顾二人惊异的神色,厉声喝道:“现在就从后门离开!”
冰冷刺骨的风呼啸而来,廊檐下的青铜灯疯狂摇晃起来,叮
叮咚咚的声音在明灭的光影中连成一片。
侍女的尖叫断在喉咙口,那只鬼的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如壁虎一般快速爬行,眨眼就来到了内室的主卧。
长野信次郎抱着瑟瑟发抖的美津子,踉踉跄跄往后门跑去。
我抽出短刀,滚烫的鲜血忽然爆射而出,全部溅到了我前面的竹帘上,睁着双眼的仆役被那只鬼往后一抓,尸首像破布袋子一样飞出去,砸落到中庭的碎石地上。
“美津子——!”慌张的喊声传来,我一转头,美津子跌倒在地上,手腕被碎石划出了几道鲜红的血痕。
在这世上,有一部分人是稀血体质。
对于鬼来说,稀血体质的人类是罕见的补品,吃一人相当于吃百人。没有鬼能拒绝稀血体质的人散发出来的香味。
那只鬼发出一声令人血液倒流的可怕嚎叫,遽然朝美津子扑了过去!
……赶不上。
我无法奔跑。我的腿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再也不能行动自如。
……来不及了。